内务府的青石板路上,霜花结得正厚。被点到名的宫人鱼贯而出,棉鞋踩在霜上发出 “咯吱” 轻响,像无数根细针在扎着这清晨的寂静。刘总管走在最前头,青布褂子被寒风灌得鼓鼓囊囊,腰间的玉带早被解了去,露出里面打补丁的里衣 —— 那是富察氏当年赏的绸缎改的,如今却像块破布,裹着他佝偻的身子。
“快点!磨蹭什么!” 内务府的差役拿着鞭子,却没真往人身上抽,只是在石板上甩得 “啪” 响。他认得队伍里的不少人,有的曾是太后面前的红人,有的跟着先皇后风光过,如今却都低着头,像被剪了毛的鸡,连抬头看天的勇气都没了。
小安子捧着账册跟在苏凝身后,站在角楼上往下看。那些宫人排着歪歪扭扭的队,影子被晨光拉得老长,像一串拖在地上的锁链。“娘娘,真要都发卖了?” 他的声音发颤,目光落在队伍末尾那个穿红棉袄的小丫鬟身上 —— 那是浣衣局的春桃,去年冬天还给过他半块窝头,“她好像没干什么坏事……”
苏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春桃的红棉袄是柳妃赏的,袖口绣着半朵桂花,正是账册上标记的 “柳党外围”。她记得这丫鬟,去年柳妃倒台时哭得最凶,说 “娘娘待我恩重如山”,却在背地里帮柳妃烧过不少密信。“恩重如山?” 苏凝的声音冷得像角楼的栏杆,“她烧信的时候,怎么不想想那些被密信害死的人?”
小安子没再说话,低头看着账册上春桃的名字,旁边注着 “烧信三次,得银五两”。墨迹被泪水洇过,晕成淡淡的蓝,像是春桃此刻落在霜上的泪,很快就冻成了冰。
队伍走到宫门口时,三辆马车已经在等着,车厢板上刷着黑漆,像三口移动的棺材。差役按名单点名,点到一个,就推一个上马车。刘总管被点到时,脚像灌了铅,磨磨蹭蹭挪到车边,忽然回头望向御膳房的方向 —— 那里的烟囱正冒着白汽,他在那里待了三十年,从烧火的小杂役做到总管,如今却要从这里被拉走,连件体面的衣裳都没来得及换。
“刘总管,上车吧。” 差役的声音没什么温度,手里的鞭子在车辕上敲了敲。刘总管这才抬脚,踩着车梯上去,车厢里已经挤了七八个人,都是御膳房的旧人,有的曾跟他一起给先皇后备过膳,有的帮他算过采买的账,此刻却都别着脸,谁也不看谁,像怕被染上什么脏东西。
春桃被推上车时,红棉袄的衣角刮在车板上,撕开个小口,露出里面的旧棉絮。她缩在角落,怀里紧紧抱着个布包,里面是柳妃赏的银钗,钗头刻着桂花,此刻却像块烙铁,烫得她心口发疼。她想起昨天盘查时,锦书拿着她烧信的灰烬问 “这是什么”,当时腿一软就全招了,现在才明白,有些恩宠,从一开始就是毒药。
马车 “哐当” 一声启动,车轮碾过宫门的石槛,像在每个人心上碾了一下。苏凝站在角楼上,看着马车驶进晨雾里,车辙在霜地上留下两道深痕,像本被撕开的账册。张嬷嬷捧着刚拟好的发卖文书,上面写着 “发往漠北为奴,永世不得回京”,墨迹黑得发亮,“娘娘,这样会不会太狠了?”
“狠?” 苏凝的目光落在御花园的方向,那里的牡丹开得正艳,去年柳妃就是在这花下,让春桃把毒粉藏进香囊,“先皇后死的时候,柳太后眨过眼吗?伶仃被扔进太液池的时候,这些递刀的人犹豫过吗?” 她顿了顿,指尖在冰冷的栏杆上划着,“发卖是轻的,没让他们抵命,已经是看在他们也曾有过不得已的份上。”
第一辆马车刚出永定门,就见路边跪着个老妇人,是刘总管的娘。她从老家赶来,手里提着个包袱,里面是给儿子做的棉鞋,看见马车就扑上来,被差役拦住,只能在路边哭嚎:“儿啊!你在宫里好好的,怎么就成了这样啊!”
车厢里的刘总管听见娘的声音,脸贴在车板的缝隙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他想起小时候娘总说 “好好干活,别学坏”,可他进了宫,为了往上爬,昧着良心做了多少坏事?如今连累娘在路边哭,连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马车渐渐走远,娘的哭声越来越小,最后被风声吞没,像从未有过。
第二辆马车往通州去,要从那里坐船去江南。太医院的老李缩在车角,怀里揣着本药书,是他爹传下来的,上面记着各种偏方,如今却再也用不上了。他想起盘查时,苏凝拿着他改的药方问 “这味药为什么多加三钱”,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招认是柳太后让加的,为的是让先皇后的身子慢慢垮掉。
“李药工,你说咱们还有回头的日子吗?” 旁边的小药童怯生生地问,他才十五岁,跟着老李学了两年,只帮着抓过几次药,却也被算成同党。老李闭着眼摇头,花白的胡须抖了抖:“进了这宫,沾了这浑水,哪还有回头路?” 他想起刚入宫时,师父说 “医人先医心,心要是黑了,药也会变成毒”,当时没懂,如今却懂了,可惜太晚了。
第三辆马车走得最慢,拉的都是冷宫的旧人,老王坐在最外面,烟杆被没收了,只能空着手搓着。车窗外掠过片柳树林,让他想起柳太后刚入宫时,总爱折柳枝插在瓶里,说 “柳家的女儿,得像柳树一样韧”。可再韧的树,也经不住虫蛀,柳家是这样,他自己也是这样,被 “忠心” 两个字蛀空了心。
快到午时,马车在个岔路口停下,差役拿出文书点名,要把人分往不同的方向。刘总管被分到漠北,春桃去江南,老王往岭南,小药童则要去西域。点名的时候,没人说话,只有风吹过车帘的声响,像谁在低声呜咽。
“刘总管,多保重。” 春桃忽然开口,声音细若蚊蚋。刘总管愣了愣,这才想起去年冬天,他还分给过这小丫鬟半块肉,让她给病重的娘送去。他点了点头,想说句 “你也保重”,却没说出口,只是转身跟着差役走了,背影在黄土路上缩成个小黑点。
苏凝在坤宁宫收到差役的回报时,正看着小安子磨墨。新磨的墨汁浓淡正好,没有旧墨的腥气。“都送走了?” 她拿起笔,在新账册上写下 “御膳房新总管:王忠”,字迹工整,再没有那些隐晦的记号。
“都送走了,” 张嬷嬷的声音里带着松快,“路上没出什么乱子,就是刘总管的娘在路边哭,看着怪可怜的。” 苏凝笔下一顿,墨滴落在纸上,晕成个小小的点,像颗没掉的泪。
“让人给她送二十两银子,” 苏凝继续写字,声音平静,“告诉她,好好过日子,别再惦记宫里的事了。” 她知道,这些人的罪有应得,但他们的家人是无辜的,能帮一把,就帮一把,也算给这些旧账,留最后一点人情味。
暮色漫进坤宁宫时,小安子捧着新到的采买账册进来,上面的每笔开销都写得清清楚楚,谁买的、买了什么、花了多少,一目了然,再没有含糊的 “杂项”。苏凝翻着账册,忽然觉得这宫墙好像被洗刷过一遍,连空气都清新了些。
窗外的风卷着最后一片落叶,落在角楼的栏杆上,像在为那些远去的人送行。苏凝知道,发卖不是结束,这些人的影子还会留在宫里的角落,提醒着后来者:有些路不能走,有些账不能欠,否则一旦清算,就只能在这条发卖之路上,越走越远,再也回不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