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这天的雪,下得比往年都要稠。景仁宫的回廊下挂着几串红灯笼,被雪压得沉甸甸的,烛火在风雪里明明灭灭,像濒死之人的呼吸。苏凝坐在暖阁的软榻上,手里捧着一本《资治通鉴》,目光却落在炭盆里跳跃的火苗上 —— 那火苗舔舐着银丝炭,发出细碎的 “噼啪” 声,像极了人心底藏不住的算计。
“娘娘,容嫔在殿外候着,说有要事求见。” 晚翠进来禀报时,手里还捏着半块没吃完的腊八糕,糯米的甜香混着雪的寒气飘过来,让暖阁里的沉闷散了些。
苏凝合上书,指尖在封面的烫金大字上轻轻划过:“让她进来吧。”
容嫔进来时,身上还带着雪的寒气。她穿了件石榴红的宫装,外面罩着件白狐斗篷,衬得脸色越发苍白。见了苏凝,她没像往常那样行虚礼,而是直接跪了下去,斗篷上的雪粒簌簌落在青砖上,很快融成一小滩水。
“贵妃娘娘,求您救救赵家!”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双手紧紧攥着苏凝的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德妃虽然被禁足了,可她父亲在朝堂上咬着赵家不放,说…… 说兄长私藏军粮是为了勾结北漠!陛下已经派了钦差去雁门关查案,再这么下去,我们赵家就全完了!”
苏凝低头看着她,容嫔的眼圈红肿得像核桃,鬓角的碎发被泪水打湿,黏在脸上,哪里还有半分往日的骄傲?这几日,户部侍郎在朝堂上连番发难,借着 “查军粮” 的由头,把赵将军多年前的旧账翻出来,桩桩件件都往 “通敌” 上引,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想借着扳倒赵家,弥补德妃被禁足的损失。
“你想让我怎么做?” 苏凝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定的力量。
容嫔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希冀:“求娘娘把那份柳家的名单呈给陛下!” 她咬着牙,像是下定了巨大的决心,“名单上不仅有柳家买通的守将,还有…… 还有户部侍郎安插的人!只要把名单呈上去,陛下就会知道,是户部侍郎在背后搞鬼,想借军粮的事除掉赵家!”
苏凝拿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呈上去?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容嫔的身子僵了僵。她当然知道 —— 那份名单一旦现世,就意味着柳家的余党会被连根拔起,户部侍郎会被牵连,甚至可能引发朝堂动荡。而她和苏凝,作为呈递名单的人,也会被推到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
“臣妾知道。”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可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兄长在边关浴血奋战,不能让他死后还要背负‘通敌’的骂名!赵家就算拼尽最后一口气,也要把真相说出来!”
苏凝看着她,忽然想起三日前,容嫔还在为青禾的死做戏,哭得天昏地暗。短短几日,这女人就从一个只会依附兄长的娇纵妃嫔,变成了愿意为家族赌上一切的复仇者。这深宫,果然能让人在一夜之间长大,也能让人在一夜之间变得面目全非。
“名单可以呈。” 苏凝放下茶盏,目光锐利如刀,“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娘娘请说!” 容嫔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道,“别说一件,就是十件、百件,臣妾也答应!”
“钦差去雁门关查案,你父亲肯定会跟着去。” 苏凝缓缓道,“你让他暗中盯着,看看户部侍郎派去的人会不会销毁证据,会不会威逼利诱。只要拿到他们动手脚的实证,就算没有柳家的名单,陛下也会信你兄长是被冤枉的。”
容嫔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 —— 苏凝这是在为她留后路。柳家的名单是把双刃剑,既能伤敌,也能伤己,唯有拿到户部侍郎陷害赵家的实证,才能真正保赵家平安。
“臣妾明白了!” 她重重磕了个头,额头撞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多谢娘娘指点!臣妾这就去给父亲写信!”
看着容嫔匆匆离去的背影,晚翠忍不住道:“娘娘真要把名单呈上去?万一……”
“没有万一。” 苏凝打断她,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隙,冷风卷着雪沫子灌进来,吹得她鬓角的碎发乱飞,“户部侍郎步步紧逼,就是算准了我们不敢把名单拿出来。可他忘了,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是被逼到绝境的赵家?”
她要的,从来不是赵家的感激,而是借赵家的手,彻底扳倒户部侍郎。柳家倒了,德妃被禁,如今能与她抗衡的,就只剩户部侍郎这股势力。只要除去他,后宫乃至前朝的局势,就能彻底掌控在她手里。
“那…… 什么时候呈给陛下?”
“等钦差出发之后。” 苏凝的目光落在御书房的方向,那里的琉璃瓦在雪光中闪着冷光,“陛下现在正头疼军粮的事,我们这时候把名单递上去,他只会觉得我们是在火上浇油。等钦差走了,朝堂上的注意力都在雁门关,我们再呈,才能一击即中。”
晚翠恍然大悟:“娘娘这是要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苏凝没说话,只是望着窗外的雪。这雪下得越大,掩盖的肮脏就越多,可雪总有停的时候,到那时,所有的秘密都会暴露在阳光下。她要做的,就是在雪停之前,把该清理的都清理干净。
三日后,钦差如期出发。带队的是吏部尚书,一个出了名的老古板,眼里揉不得沙子。户部侍郎果然按捺不住,偷偷派了个心腹跟着去,美其名曰 “协助查案”,实则是想趁机销毁赵将军私藏军粮的证据,甚至准备了一份假的 “通敌信”,想栽赃给赵将军。
这些事,都通过容嫔父亲的密信,传到了苏凝耳中。
“果然不出娘娘所料。” 晚翠看着密信,气得直跺脚,“这户部侍郎也太狠毒了!为了扳倒赵家,连假信都做出来了!”
苏凝将密信放在烛火上,看着它化为灰烬:“越狠毒越好。他做得越绝,暴露的破绽就越多,我们手里的筹码也就越重。”
时机,差不多成熟了。
这日,皇帝在御书房召见苏凝时,正为雁门关的事烦忧。户部侍郎刚递了折子,说 “查到赵将军私藏的军粮中有北漠的草料,恐是与北漠私通的铁证”,气得皇帝把茶盏都摔了。
“一派胡言!” 皇帝在御书房里踱来踱去,龙袍的下摆扫过地上的碎瓷片,发出刺耳的响声,“赵将军在边关守了十年,杀敌无数,怎么可能通敌?!”
苏凝站在一旁,适时开口:“陛下息怒。依臣妾看,此事怕是另有隐情。”
“隐情?” 皇帝停下脚步,看向她,“什么隐情?”
苏凝从袖中取出那卷泛黄的名单,双手奉上:“陛下看看这个,或许就明白了。”
皇帝展开名单,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到最后,他猛地一拍案几,震得桌上的奏折都跳了起来:“好!好一个柳家!好一个户部侍郎!竟敢勾结边关守将,倒卖军粮,还想栽赃给赵将军!真是岂有此理!”
名单上不仅有柳家买通的守将,还有户部侍郎安插的人,甚至清清楚楚记着 “某年某月,户部侍郎通过守将李某,将北漠草料混入赵将军的军粮中,以备日后栽赃”。这些记录,与户部侍郎今日递的折子正好对上,傻子都能看出其中的猫腻。
“李德全!” 皇帝怒吼道,“传朕旨意,将户部侍郎革职下狱,查抄家产!派去雁门关的钦差,给朕把那个动手脚的心腹抓回来,严刑拷打,让他把知道的都吐出来!”
“奴才遵旨!” 李德全不敢耽搁,连滚带爬地出去了。
御书房里只剩下苏凝和皇帝。皇帝的怒气渐渐平息,看着苏凝,眼神复杂:“这份名单,你藏了多久?”
“从青禾死后就一直收着。” 苏凝坦然道,“臣妾知道此事牵连甚广,不敢贸然呈上来,直到确认户部侍郎要对赵将军下死手,才敢……”
“你做得对。” 皇帝打断她,语气缓和了些,“若不是你,赵将军怕是真要被冤死,赵家也要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他顿了顿,又道,“雁门关的事,你立了大功。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苏凝屈膝行礼:“臣妾不求赏赐,只求陛下明察秋毫,还赵将军一个清白,别让忠臣寒了心。”
皇帝看着她,忽然笑了:“你啊,总是这么懂事。” 他走到苏凝面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放心,朕不会亏待忠臣。等赵将军回来,朕定会重重赏他。”
离开御书房时,雪已经停了。阳光穿透云层,洒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苏凝抬头望去,天空蓝得像一块透明的宝石,连空气都清新了许多。
晚翠在宫门口等着,见她回来,连忙迎上来:“娘娘,成了?”
苏凝点点头,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太好了!” 晚翠笑得眉眼弯弯,“这下赵家安全了,户部侍郎也倒了,看谁还敢跟咱们作对!”
苏凝没说话,只是往前走。她知道,户部侍郎倒了,德妃彻底没了靠山,后宫里能与她抗衡的,就只剩长春宫里那个被禁足的废后了。
可她并不轻松。这份名单的现世,像一把双刃剑,虽然铲除了敌人,也让她彻底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下 —— 从今往后,她就是朝堂和后宫的众矢之的,每一步都要走得更加谨慎。
回到景仁宫,容嫔已经在暖阁里等着了。她穿着一身素色宫装,见了苏凝,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多谢娘娘救命之恩!家父传来消息,钦差已经抓住了户部侍郎的那个心腹,他招供了所有事,陛下已经下旨,为兄长平反了!”
苏凝扶起她,看着她眼里的感激,淡淡道:“这是赵家自己挣来的,与我无关。”
容嫔却坚持道:“若不是娘娘拿出名单,我们就算有实证,也递不到陛下面前。这份恩情,赵家永世不忘。”
苏凝没再推辞。有些恩情,是需要记着的。在这深宫里,多一个盟友,就多一分胜算。
暖阁里的炭火烧得正旺,映得两人的脸都暖暖的。苏凝看着窗外初晴的天空,忽然觉得,这场由名单掀起的风波,终于要平息了。
可她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只要皇权还在,只要人性的贪婪还在,争斗就永远不会停止。
她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茶水的暖意漫过喉咙,在心底沉淀下来。接下来,该轮到长春宫的那位了。
残党暗流已清,德妃失势,户部侍郎倒台,是时候和废后做个了断了。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暖,照在廊下的红梅上,映得花瓣像燃着的小火苗。苏凝知道,真正的决战,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