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的门 “吱呀” 一声被推开,淑妃的凤袍扫过门槛,带起一阵冷香。苏凝正低头解着云锦裙的系带,冰凉的缎面滑过指尖,像蛇的皮肤。听见脚步声,她立刻停手,转身要跪,却被淑妃的眼神钉在原地。
“不必跪了。” 淑妃走到铺着虎皮褥子的软榻边坐下,宫女连忙奉上热茶,她却没碰,只盯着苏凝身上那件半褪的裙子,“脱得倒是快,怎么?怕了?”
苏凝的手指攥着裙带,指节泛白:“臣妾不敢。只是觉得,这衣裳确实不该穿,谢娘娘提醒。”
“提醒?” 淑妃轻笑一声,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水的热气模糊了她眼角的细纹,“苏凝,你当本宫是特意来提醒你穿错衣裳的?” 她放下茶盏,声音陡然冷了三分,“你在御膳房炖雪梨时,就没想过,这长信宫的路,不是谁都能走的?”
苏凝的心猛地一沉。原来淑妃早就知道她的行踪 —— 这宫里的眼睛,果然无处不在。她想起御膳房的小太监曾对她挤眉弄眼,说 “淑妃娘娘宫里的人刚来过”,当时只当是寻常打听,如今想来,竟是早有预谋。
“臣妾只是想着万岁爷辛苦,没别的心思。” 她垂下眼,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温顺,“若娘娘觉得不妥,臣妾往后再也不来了。”
“再也不来?” 淑妃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忽然拍着桌子笑起来,凤钗上的珠翠撞出一片脆响,“你以为这养心殿的门槛,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苏凝,你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殿外的风卷着玉兰花瓣撞在窗纸上,发出 “沙沙” 的响。苏凝站在原地,感觉自己像被扔进了冰窖,从头凉到脚。她知道淑妃是故意刁难,可她没有任何办法 —— 在这深宫里,位分就是道理,权势就是规矩。
“臣妾愚钝,不懂娘娘的意思。” 她只能装傻,将头埋得更低,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眼里的情绪。
“不懂?” 淑妃站起身,一步步逼近,凤袍上的金线扫过苏凝的脸颊,带着针尖似的疼,“那本宫就教你懂!” 她忽然扬手,指着苏凝脚边的灰布裙,“你可知这布裙是谁穿的?是浣衣局的粗使宫女!你以为换上它,就能抹去你穿云锦的僭越之罪?”
苏凝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她知道这布裙是羞辱,可比起顶撞的后果,这点羞辱算什么?入宫前母亲就说过:“舌头软一点,膝盖弯一点,才能活得久一点。”
“臣妾不敢忘罪。” 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只求娘娘给臣妾一个改过的机会。”
“机会?” 淑妃忽然抓住她的手腕,指甲深深掐进肉里,“你刚入宫时,在御花园给万岁爷研墨,是不是就想着有今日了?” 她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别以为本宫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 —— 抄书时故意坐得离万岁爷近,研墨时总往他手边凑,连炖个雪梨都要算着时辰送来!”
手腕上传来的疼让苏凝倒抽一口冷气,可她没挣扎,只是看着淑妃因愤怒而涨红的脸。原来这些日子,她的一举一动,都落在别人眼里,被拆解成这般不堪的模样。
“臣妾没有。”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固执的清明,“臣妾只是觉得,万岁爷日理万机,能为他做些小事,是臣妾的福气。”
“福气?” 淑妃猛地甩开她的手,苏凝踉跄着后退两步,撞在身后的妆台上,铜镜 “哐当” 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你也配谈福气?” 淑妃指着地上的碎镜,声音尖利,“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穿着粗布裙,站在本宫面前,连条狗都不如!还敢说自己有福气?”
苏凝看着地上的碎镜,镜中的自己衣衫不整,头发散乱,确实狼狈。可她心里的那点骄傲,却像烧不尽的野草,在羞辱里冒出尖来。她抬起头,直视着淑妃:“娘娘位分尊贵,自然不懂臣妾的心思。臣妾出身寒微,能入宫伺候万岁爷,哪怕只是研墨递茶,也觉得是天大的福气。”
“你还敢顶嘴!” 淑妃被她眼里的倔强激怒了,猛地扬手,“啪” 的一声,狠狠甩在苏凝脸上。
这一巴掌来得又快又狠,苏凝被打得偏过头,脸颊瞬间火辣辣地疼,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嘴角渗出温热的液体,她抬手一抹,是血。
殿内的宫女太监都吓得跪在地上,连呼吸都忘了。淑妃的手还扬在半空,指尖微微发抖,显然也没料到自己会真的动手。
苏凝慢慢转过头,半边脸已经肿了起来,视线有些模糊。她看着淑妃,眼里没有泪,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娘娘打得对。”
“你说什么?” 淑妃愣住了。
“娘娘打得对。” 苏凝重复了一遍,声音带着血腥味的沙哑,“臣妾确实该打。明知道位分低微,却总想着往前凑;明知道规矩森严,却敢穿云锦衣裳;明知道娘娘不喜欢,还敢来长信宫…… 是臣妾不自量力,该打。”
她的顺从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淑妃一半的怒火,却又燃起另一半的烦躁。她原本以为,这小丫头会哭会闹会辩解,那样她就能顺理成章地治她的罪,可苏凝偏不 —— 她认错认得这么干脆,反倒显得自己小题大做。
“你以为认错就完了?” 淑妃的语气依旧冰冷,“苏凝,你太天真了。这后宫里,不是你认个错就能既往不咎的。” 她走到苏凝面前,凤鞋踩过地上的碎镜,发出 “咔嚓” 的响,“你得记住,有些人,有些位置,不是你踮踮脚就能够到的。”
苏凝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她保持清醒。她知道,淑妃要的不是认错,是彻底的臣服,是让她从心底里觉得自己 “不配”。
“臣妾记住了。” 她低下头,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臣妾再也不敢痴心妄想,往后就在碎玉轩抄书,绝不踏出宫门半步。”
“这可是你说的。” 淑妃盯着她,像是在确认她的真心,“若是再让本宫看见你往养心殿凑,或是穿得不合身份,可就不是一巴掌这么简单了。”
“臣妾不敢。”
淑妃这才满意了些,转身整理了下凤袍的褶皱:“行了,滚吧。别让本宫再看见你这张碍眼的脸。”
苏凝没动,只是看着地上的碎镜。镜中的自己,半边脸红肿,嘴角带血,眼神却异常明亮。她忽然弯腰,捡起一块最大的镜片,对着光看了看 —— 镜片里的淑妃,凤袍加身,却掩不住眼底的疲惫和嫉妒。
“你还看什么?” 淑妃的声音又沉了下去。
“臣妾在看自己的样子。” 苏凝放下镜片,语气平静,“多谢娘娘让臣妾看清自己,确实不配穿云锦,不配来长信宫。” 她顿了顿,忽然对着淑妃深深一拜,“臣妾谢娘娘教诲。”
这一拜,不卑不亢,没有谄媚,也没有怨恨,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淑妃被她拜得心里发慌,挥了挥手:“赶紧滚!”
苏凝转身往外走,粗布裙扫过地上的碎镜,发出轻微的刮擦声。走到门口时,她忽然停住脚步,回头看了眼软榻上的淑妃 ——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淑妃身上,凤袍的金线泛着冷光,像一座华丽的囚笼。
苏凝轻轻吁了口气,走出了偏殿。
殿外的玉兰还在落,白瓣子粘在她的粗布裙上,像撒了把碎雪。宫女太监们都低着头,没人敢看她,可她能感觉到那些藏在衣袖里、门柱后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背上。
她没有跑,也没有哭,只是一步一步,慢慢地往碎玉轩走。青石板路上的糖水渍已经干了,留下一道浅浅的痕,像条看不见的伤口。
走到长信宫门口时,老太监刘公公塞给她一包艾草:“姑娘,嚼口这个,能压惊。”
苏凝接过艾草,指尖触到粗糙的叶片,忽然想起母亲说的 “受了委屈就嚼口艾草,苦过了,就不觉得疼了”。她放进嘴里嚼了嚼,苦涩的味道瞬间蔓延开来,压下了嘴角的血腥味,也压下了眼里的湿意。
她知道,淑妃的借题发难,不是结束,只是开始。这后宫的风雨,才刚刚吹到她的碎玉轩。可她不怕了 —— 碎镜照出的不仅是狼狈,还有清醒。从今往后,她不会再穿错衣裳,不会再走错路,更不会再让任何人,轻易打碎她的尊严。
粗布裙在风里轻轻摆动,像一面朴素的旗。苏凝抬起头,望着碎玉轩的方向,阳光落在她红肿的脸上,一半疼,一半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