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秋,总带着一股将散未散的溽热。鸿胪寺下属的“四方馆”,名义上接待外邦使臣,实则是个清水得能照见人影的闲散衙门。包拯一身半旧的青色官袍,坐在满是灰尘的廊下,看着院子里那几株半死不活的石榴树。空气里飘着隔壁厨房传来的、试图模仿西域风味的烤羊肉的膻气,还有番邦使臣们带来的、各种浓烈刺鼻的香料味道,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的、格格不入的气息。
他曾是开封府尹,掌刑名,断诉讼,如今却成了这“四方馆”的管勾,每日与各国使节虚与委蛇,处理些鸡毛蒜皮的“外交纠纷”。从司法到外交,这流放,带着几分羞辱的意味。
“大人,”公孙策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丝被故纸堆熏染出的沙哑,“这是西夏使团昨日递交的国书副本,措辞……颇为有趣。”他将一卷文书递给包拯,自己则用一块素白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单片水晶镜片。
包拯展开文书,目光掠过那些冠冕堂皇的友好辞令,落在一些细微的表述上。“……重申盟好,敦睦邦谊,尤盼 重启丝路故道,畅通商脉 ……其情之切,溢于言表。”
“重启丝路故道?”包拯抬眼,看向公孙策。
公孙策已将镜片卡回眼眶,目光锐利:“自党项立国,河西走廊时通时阻。此番他们如此急切,甚至愿让出部分关隘之利,所求恐怕不止商税。”他顿了顿,指向文书上一处不起眼的批注,“而且,他们指定要求查阅我朝收藏的《西域舆图纪胜》,说是为了厘定路线。那图……是太宗朝遣使绘制,其中标注的,可不只是商路。”
正说着,院中传来一阵喧哗。是西夏使团的正使野利仁荣,带着几名随从,正与馆中负责安保的展昭争执。野利仁荣身材高大,穿着锦袍,汉语流利,但语气强硬:“我等乃西夏使臣,尔等宋人岂可随意搜查行李?这便是尔等的待客之道?”
展昭一身深色劲装,抱臂而立,神色平静,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四方馆规,为确保诸位安全,所有出入物品,均需查验。野利使者若觉不便,可禀明上官,取消此次查验。”他身形看似放松,却隐隐封住了对方所有可能硬闯的路线,那份曾在御前历练出的气场,让几名躁动的西夏随从不敢妄动。
包拯与公孙策对视一眼。西夏人的反应,有些过度了。
傍晚,雨墨不知从哪儿溜达回来,发梢还沾着市井的烟火气。她凑到包拯身边,压低声音:“大人,我今儿在西市那几个西域胡商那儿听说,最近市面上流出几件品相极好的高昌古玉,说是西夏使团的人私下换钱用的。那玉……我瞧着纹样,不像西夏常见,倒像是更西边,于阗国旧宫里的东西。”
玉器,舆图,急切重启的商路……
包拯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敲击着。他看向窗外,暮色四合,四方馆内挂起的各色灯笼次第亮起,映照着那些肤色各异、心怀鬼胎的面孔。这里没有开封府的公堂,没有惊堂木与杀威棒,有的只是杯觥交错下的机锋,和隐藏在文化交融背后的致命杀机。
他的战场,换了。但守护的目标,从未改变。
接下来的几日,四方馆内看似风平浪静,宴饮不断。西夏使团似乎收敛了气焰,野利仁荣甚至多次邀请包拯“品鉴”他们带来的西夏美酒与乐器,言语间多有恭维。
包拯虚与委蛇,心下却愈发警惕。他让公孙策全力扑在《西域舆图纪胜》及相关古籍上,自己则与野利仁荣周旋,从其话语中捕捉蛛丝马迹。
公孙策将自己关在四方馆藏书阁最偏僻的角落。这里堆满了蒙尘的典籍、泛黄的外交文书和各地进献的奇异物产图录。空气里是陈年墨香和纸张腐朽的混合气味。他埋首其中,如同一个在时间河流里淘金的匠人。
“《西域舆图纪胜》……果然精妙。”他指着图上一条用朱砂细细标注的、蜿蜒于沙海之间的路线,“此道并非商旅常走之途,沿途水草补给标记极为详尽,更关键的是……”他的指尖点向路线旁几个微小的注记,“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标注了前汉废弃的烽燧遗址,以及几处……易于伏兵的山谷。”
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洞悉的光芒:“野利仁荣他们要的,根本不是商路图。他们要的,是一条潜在的、可以奇兵突进,直插我陇右腹地的军事路线!此图若落入其手,加以勘验修正,他日西夏铁骑便可依此道,避开我主要关隘,如匕首般刺入!”
包拯脸色凝重。他想起野利仁荣宴饮时,曾“无意”间吟诵过几句生僻的唐诗,用典精准,绝非寻常武夫所能。
“还有,”公孙策又翻出一卷关于于阗古国贡玉的记载,“于阗玉器,尤其宫制,其雕琢技法有一秘而不宣的特征,在于眼部纹样的处理,采用‘双线回纹藏锋’之术,极难模仿。雨墨姑娘所见那几块古玉,若确系于阗宫制,则来源……大有蹊跷。于阗灭国已久,宫玉流散,多被西域豪强或……辽国皇室收藏。”
辽国?包拯心中一凛。西夏与辽国,表面盟好,暗地里亦互相提防。若西夏使团手中出现了辽国皇室才可能拥有的于阗古玉……
“查!”包拯下令,“展昭,盯紧使团所有人与外界的接触,尤其是与辽国使者的‘偶遇’。雨墨,设法确认那古玉的细节。公孙先生,继续深挖,找到能将这一切串联起来的,史实或典章上的铁证!”
四方馆的夜宴,总是灯火通明。今夜作陪的是辽国副使耶律斜轸,一个同样汉语流利、眼神精明的契丹贵族。席间,野利仁荣与耶律斜轸言笑晏晏,互相敬酒,看似融洽无比。
酒过三巡,野利仁荣提议行酒令,以“丝路”为题,赋诗接龙。轮到耶律斜轸时,他微微一笑,吟出一句看似寻常的诗:“羌笛何须怨杨柳。”此句出自王之涣《凉州词》,本是慨叹边塞苍凉。
然而,坐在下首的公孙策,眼中却精光一闪。他低声对包拯道:“大人,此句有问题。《凉州词》原作‘胡琴’,而非‘羌笛’。‘羌笛’之典,多见于五代及本朝初年,暗指……河西党项旧部。耶律斜轸在此微妙场合,改‘胡琴’为‘羌笛’,是意有所指,还是在试探什么?”
包拯心念电转,面上不动声色,举杯接口道:“耶律使者博闻强识。不过,丝路繁华,重在互通有无。譬如这于阗美玉,”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野利仁荣,“若流转得当,自是佳话;若来路不明,恐生祸端。”
野利仁荣举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
就在这时,厅外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一名西夏随从“醉酒失态”,与一名辽国护卫发生了推搡。展昭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两人之间,看似是在劝解,手臂却巧妙地格开了西夏随从暗藏利刃的手腕,同时脚下步伐微错,恰好将那名辽国护卫逼退半步,让他无法趁机发难。
“四方馆内,请守规矩。”展昭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冰冷的压力。他化解了一场可能升级的冲突,也阻止了有人想趁乱传递消息或制造事端。
宴席最终在一种微妙的、暗流涌动的气氛中结束。
雨墨随后带来了确认的消息:“那几块古玉,我托人仔细看过了,眼纹确是‘双线回纹藏锋’,于阗宫制无疑。而且,玉上还带着一丝极淡的、辽国上京宫廷特有的熏香味道。”
公孙策也找到了最后的拼图:“查到了!野利仁荣之母,出自西夏大族野利氏,但其外祖母,曾是辽国宗室女!他身负两国血脉,精通双方文化习俗。此次索图,恐怕不仅是西夏之意,背后或有辽国身影,意在挑起宋夏争端,他们好坐收渔利!”
所有线索,指向一个惊人的结论:野利仁荣,是一个双面甚至多面间谍!他利用出使宋朝的机会,一方面为西夏谋取军事机密,另一方面,也可能在为辽国服务,意图制造宋夏之间的摩擦!
次日,包拯请求在四方馆正堂,召集宋、夏、辽三方使者,召开一次“非正式”的会谈。理由是“澄清误会,增进友谊”。
堂内,气氛凝重。野利仁荣面带倨傲,耶律斜轸则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包拯没有绕圈子,直接提及《西域舆图纪胜》:“野利使者多次提及此图,言及商路。然此图所载,多涉前代军事布防,关乎国防,依制,不可轻易示于外邦。”
野利仁荣冷笑:“包大人莫非是怀疑我西夏诚意?”
“非也,”包拯语气平和,“只是近日市井流传几块于阗古玉,纹样奇特,经考证,乃于阗宫制,且似乎沾染辽国上京宫廷熏香。”他目光转向耶律斜轸,“耶律使者见多识广,可知此玉来历?”
耶律斜轸脸色微变。
公孙策适时起身,手持一卷古籍,声音清朗,如同学堂里的夫子讲经:“《周礼·考工记》有云,‘玉人之事,镇圭尺有二寸,天子守之’。于阗国小,其宫制玉器,规制纹样,皆有定式,尤其眼纹‘双线回纹藏锋’,乃不传之秘,非王室匠作不能为。而辽国宫廷熏香,以漠北雪松混合龙涎,其配方,亦非民间可得。”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看向野利仁荣:“野利使者,尊母系出自野利氏,而野利氏先祖,曾与辽国宗室联姻。使者精通汉、夏、辽三方文化典章,着实令人佩服。只是不知,使者此番索要舆图,究竟是为西夏,还是……另有所图?亦或是,想效仿古人‘二桃杀三士’之策,欲使我宋夏相争?”
野利仁荣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身份的秘密,他肩负的多重任务,竟被对方从故纸堆和文化细节中扒得干干净净!
包拯趁势开口,声音沉静,却带着雷霆万钧之力:“华夏之地,礼仪之邦,广交四海宾朋。然,若有人假借友好之名,行窥伺、离间之实,无论其背景如何复杂,手段如何隐蔽,终将在煌煌正道与千年文脉的照映下,无所遁形!使者所求之图,关乎百万生灵,恕难从命。至于使者自身……好自为之。”
野利仁荣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所有精心编织的伪装,都在对方引经据典、洞察入微的剖析下,土崩瓦解。他颓然坐下,额角渗出冷汗。
耶律斜轸也面色阴沉,知道此番算计已然落空。
一场可能引发边境战火的文化与间谍风暴,就在这四方馆的正堂之上,被包拯团队以智慧与文化的力量,悄然化解于无形。
包拯走出正堂,外面阳光正好。他看了一眼身后那象征各国交往的巍峨建筑,心中并无多少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更深沉的明悟:在这没有硝烟的战场上,守护华夏文明的根基与尊严,其重要性,丝毫不亚于断案明刑。前路漫漫,而他,已然找到了新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