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汤的暖意尚未在胃中完全化开,沈青禾的心却比屋外的积雪更冷。钱嬷嬷看似寻常的闲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中漾开层层警惕的涟漪。柳侧妃的善意如同包裹着绒布的匕首,温和却难测其锋芒。
她不能再被动等待。萧临渊的指令是静观,但“观”并非毫无作为。她需要更深入地了解这位新邻居,了解这座王府里更多被尘封的过往。
目光再次落於屋内。这静思苑虽简陋,却是前朝某位失宠老妃的居所,岁月积淀,或许总有些许残存的痕迹,不为人注意。
搜查那夜,护卫粗鲁,却未必细致。他们的重点在於明显的藏匿之处,对於那些看似废弃无用的东西,反而可能忽略。
沈青禾的心跳微微加速。她开始了一场更为精细、无声的搜查。
她先是仔细检查了那张破旧木床的每一个角落,甚至费力地挪开它,查看床脚与地面接触的区域,只有厚厚的灰尘。矮柜被彻底清空,每一个榫卯接缝都被指尖仔细抚过。墙壁的每一块砖石都被轻轻叩击,回应她的只有沉闷的实心声。
一无所获。
她并不气馁,目光最後投向了墙角那堆勉强算是“杂物”的东西——几卷残破的、不知何年留下的泛黄字纸,一些缺损的陶罐,还有之前清理出来的、不知属於哪一任主人的陈旧纺锤之类的物事。这些东西连搜查的护卫都懒得多看一眼。
她蹲下身,耐心地一样样翻检。陶罐是空的,纺锤残破……她的手指拂过那些泛黄脆弱的纸卷,大多是些抄废的佛经片段,字迹模糊,毫无价值。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一卷被压在最底下、格外松散残破的纸卷边缘,一点不同於陈墨的颜色吸引了她的注意——那是一点极细微的、黯淡的朱砂红。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卷纸抽出,铺於地面。这似乎并非佛经,纸张更为细腻些,上面用蝇头小楷写满了字,但大部分已被潮气侵蚀模糊难辨。那点朱砂红,来自於某页边缘几个极小的批注符号。
她屏住呼吸,就着窗外雪光与昏暗的油灯,仔细辨认那些尚未完全褪色的字迹。
……“壬午年腊月,周氏献西域美人於王,王悦之,赐居揽月阁”……
……“甲申年春,揽月阁美人暴病亡,周以冲撞神明为由,速焚之”……
……“乙酉年,管事赵婆子溺毙後园井中,其子曾言欲告发……”……
……“丁亥年,账房刘先生返乡途中遇匪,尽失银两及……账册……”……
断断续续的词句,夹杂着年份、事件、人名,像散落的碎片。那点朱砂,恰好点在“西域美人”、“暴病亡”、“溺毙”、“遇匪”等字眼旁。
这像是一份私下的记录,来自某个有心人,简略地记下了一些王府里发生过的、不寻常的事件,并用朱砂标出了其中的可疑之处。年份看来,已是数年之前。
沈青禾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这残卷的主人,是谁?是那位老妃吗?她记录这些是何用意?这份东西为何没有被销毁,而是遗落在这杂物堆里?
虽然记录残缺,语焉不详,但其中透出的信息却令人脊背发凉。周氏的手段,原来早已有之,且乾净利落,死无对证。这纸卷上轻描淡写的几个字,背後很可能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
她将这残卷看了又看,努力记下每一个还能辨认的字句和年份,尤其是那些被朱砂标注的人名和事件。这或许是扳倒周氏的重要线索,至少,能让她更清晰地看到那张华丽面具下的狰狞。
她不敢将这残卷留下,仔细将它恢复原状,塞回杂物最深处,并用其他东西盖好。这东西现在於她而言是烫手山芋,绝不能暴露。
做完这一切,她已惊出一身冷汗。彷佛透过时光,看到了无数双在这深院中曾经睁开又悄然阖上的眼睛。
就在她心神未定之际,苑外却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和银铃般的笑语,与静思苑的死寂格格不入。
“就在这儿吗?哎呀,真是偏僻冷清得很呢!”一个娇俏的女声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与优越感。
沈青禾迅速收敛所有情绪,恢复那副麻木顺从的样子,走到窗边。
只见苑门处,一个穿着大红羽缎斗篷、梳着华丽飞天髻、容貌明艳逼人的少女,正带着几个丫鬟婆子,不顾守卫有些为难的阻拦,径直走了进来。是丽夫人!那位近来颇为得宠、性子张扬跋扈的舞姬出身的夫人。
她怎麽会来这里?
丽夫人目光挑剔地扫过积雪覆盖的荒芜小院,最後落在沈青禾门上,嘴角撇了撇,扬声道:“里面可是沈良娣?听闻你身子不适,在此静养,我今日得闲,特来瞧瞧你。”
语气看似关切,实则充满了施舍般的怜悯和看好戏的意味。
守卫不敢强拦这位正得宠的夫人,只能无奈地放行。
沈青禾深吸一口气,打开房门,屈膝行礼:“妾身参见丽夫人。劳夫人挂心,妾身惶恐。”
丽夫人扶着丫鬟的手,仪态万方地走到门前,却并不进去,只是用帕子掩着鼻子,目光在简陋的屋内一扫,眼中闪过明显的鄙夷:“啧啧,这地方……真是难为你了。”她话锋一转,看似不经意地问道,“说起来,昨日我似乎瞧见王妃娘娘身边的人从这边出去,动静不小,可是出了什麽事?”
沈青禾心头一凛。原来是为打探此事而来。是周氏授意?还是她自作主张来探口风?
她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後怕与茫然:“回夫人,妾身也不知……前夜确有几位公公来搜查,说是娘娘丢了要紧东西,查了一遍便走了,并未……”
“哦?搜检?”丽夫人挑眉,兴趣更浓,“可搜出什麽了?”
“并未……”沈青禾怯怯摇头,“妾身这里空空如也,哪有什麽东西……”
丽夫人盯着她看了片刻,忽地嫣然一笑,语气却别有深意:“没有就好。这王府里啊,有时候不该看的东西看到了,不该拿的东西拿了,可是会招祸的。妹妹如今虽清静,也需谨言慎行才是,毕竟……”她拖长了语调,目光扫过隔壁院子,“如今这左邻右舍的,热闹着呢。”
她意有所指地点了点隔壁,随即不等沈青禾回应,便扶着丫鬟转身:“罢了,看你也无趣得紧。这天寒地冻的,我还是回去烤我的暖炉子罢!走了!”
她来得突然,去得也快,像一阵鲜艳却冰冷的风,卷着香风和笑语离开了静思苑。
沈青禾站在门口,看着她那鲜红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处,目光沉静。
丽夫人最後那句话,是警告?是挑拨?还是无心之语?
她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
旧纸余韵未散,金笼暗语又至。
这王府,果然没有一刻安宁。每个人都心怀鬼胎,每句话都可能暗藏机锋。
她缓缓走到那堆杂物前,目光深幽。
那份残卷,必须尽快让萧临渊知道。而丽夫人突兀的来访,同样值得警惕。
风雪虽暂停,但深埋於积雪之下的危机,却彷佛正在悄然萌芽。
第六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