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巷道仿佛没有尽头,每一次拐弯都可能撞上新的围堵,每一次喘息都可能暴露行踪。沈墨搀扶着王老五,哑童力紧随其后,三人的体力与精神都已逼近极限。身后的追兵虽暂时被褚青源制造的混乱阻挡,但钦天监的罗网绝不会轻易撤去。
肺部如同火烧般灼痛,腿伤让王老五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压在了沈墨身上。哑童力虽然还能支撑,但频繁的预警和紧张也让他面色发白。必须立刻找到一个绝对安全的藏身之所,否则被找到只是时间问题。
就在沈墨几乎要绝望之际,跑在前面的哑童力突然发出一声急促的“嗬”声,猛地指向旁边一条更窄的、几乎被阴影完全吞噬的死巷尽头——那里有一扇极其不起眼的、斑驳的小木门。
门楣之上,没有任何标识,但哑童力手中的断弩,却在此刻发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近于无的温热。沈墨心中一动,蓝玉的残存意志对某些特定的、与“忠义”、“正气”相关的人或物,或许仍有微弱的感应?
别无选择!沈墨猛地推开那扇并未锁死的木门,三人踉跄着跌入其中,又迅速反手将门闩插上。
门内是一个极其狭小、堆满废弃书卷和杂物的院落,仿佛是哪家宅邸的后巷弃置之地。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的墨香和尘埃的味道。院落的另一头,则是一排低矮的房舍,其中一间窗户里,透出一点如豆的昏暗灯光。
几乎在他们闯入的瞬间,那间屋子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深色直裰、头戴方巾、面容清癯严肃的老者手持油灯,出现在门口。他看起来年约五旬,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如鹰,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审视感,瞬间就锁定了这三个不速之客。
“何人胆敢夜闯私宅?”老者的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凛然之气,仿佛蕴含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沈墨心中剧震!虽然灯光昏暗,但他几乎立刻认出了这位老者——方孝孺!建文帝最信任的帝师,当代大儒,以刚正不阿、学问渊博着称!没想到褚青源竟然阴差阳错,将他们引到了方孝孺的一处僻静书斋!
方孝孺仅仅站在那里,那股秉承天地正道、坚守心中理想的浩然之气,就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让沈墨感到一种精神上的巨大压力,甚至隐隐压制了他体内因奔波和紧张而躁动不安的气血。难怪哑童力的断弩会有反应,蓝玉一生征战,或许不屑文臣迂腐,但对这种至大至刚的“正气”,恐怕仍存有一丝下意识的共鸣。
“晚辈…晚辈三人遭奸人追杀,误入此地,惊扰前辈,万望恕罪!”沈墨强撑着伤势和压力,拱手行礼,姿态放得极低。他深知面对这等人物,谎言和狡诈毫无意义,唯有坦诚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方孝孺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三人身上细细扫过。沈墨的狼狈与伤痕,王老五的军旅气息和腿伤,哑童力的残缺与紧抱的断弩,都透着一股非同寻常的蹊跷。
“遭人追杀?”方孝孺冷哼一声,并未因他们的惨状而立刻心软,“如今这应天府,追杀人者,无非燕逆鹰犬。尔等是何身份?因何被追?”
他的话语直指核心,带着浓浓的怀疑。显然,他将沈墨三人可能当成了溃败的建文朝官员或与之相关的人员。
沈墨心念电转,知道绝不能暴露穿越者的身份,也不能直接提及钦天监和心蛊。对方未必相信,反而可能认为他妖言惑众。他深吸一口气,决定剑走偏锋,利用对方的身份和当下的局势。
“前辈明鉴。”沈墨抬起头,目光坦然地对上方孝孺审视的眼神,“追杀我等者,确非寻常兵卒,其手段…诡异阴毒,似非人间正道。晚辈略通医术,此前曾偶然撞破其以邪术操控百姓、散布蛊毒之行径,故遭其衔恨追杀,不死不休。”
他刻意点出“邪术”、“蛊毒”、“操控百姓”,这些词汇应该能触动一位大儒的神经。
果然,方孝孺的眉头皱得更深了:“邪术?蛊毒?哼,子不语怪力乱神!休得以此等妄言搪塞!”
“是否为妄言,前辈一验便知。”沈墨毫不退缩,反而上前一步,指着王老五淋漓的伤口,方才奔跑中再次崩裂,“我这位兄弟的伤势,乃刀兵所伤,可见我等并非怯战溃逃之辈。而追杀我等之人所用之力,却能让壮汉瞬间瘫软,心神受制,此非寻常武技,岂不反常?”
他又看向方孝孺,语气沉痛:“晚辈尝闻,圣人云‘仁者无敌’,又云‘浩然正气,至大至刚’。如今应天易主,非仅刀兵之败,恐亦有心志之惑!燕王麾下,能人异士辈出,其所用之法,或许正乃攻心之术,乱人神智,惑人忠奸!晚辈人微言轻,所见不过冰山一角,然其害,恐已深入膏肓!”
这番话,半真半假,既点出了对方可能感兴趣的“攻心之术”,又将话题引向了对方最关心的“忠奸之辨”和燕王得天下的“合法性”问题上。
方孝孺的脸色果然发生了变化。他忠于建文帝,坚信燕王乃是篡逆。如今京城突然陷落,许多官员将领倒戈的速度确实快得异常,他内心深处未必没有过疑虑。沈墨的话,如同一点火星,落入了干燥的柴堆。
他再次仔细打量沈墨,目光中的审视少了几分,多了几分探究:“你究竟是何人?竟有此见识?”
“晚辈沈墨,只是一游方郎中,恰逢其会罢了。”沈墨谦逊道,随即话锋一转,“晚辈观前辈面色,似乎忧思过度,肝气郁结,夜不能寐已久。且您左肩旧患,每逢阴雨便酸痛难忍,可是当年着书立说,久坐劳损所致?”
他再次施展“望”诊之术,点出对方身体隐患。这既是为了展示自己的能力,增加可信度,也是一种试探和拉近关系的手段。
方孝孺眼中再次闪过讶异。他的确有肩痹之症,多年未愈,且近来确实因国事忧心如焚,失眠严重。眼前这年轻人,竟能一眼看穿?
沉默了片刻,方孝孺身上的凛冽之气稍稍收敛,他侧身让开了门口:“进来吧。处理伤口。若有虚言,休怪老夫无情。”
这已是默许了他们暂时留下。
书斋内十分简陋,除了满架的书卷,便是简单的桌椅床铺。沈墨立刻为王老五重新清洗包扎伤口,动作娴熟精准,用的仍是那金疮药和正骨草,但手法中蕴含的医理让方孝孺暗自点头。
处理完伤势,方孝孺请沈墨坐下,亲自倒了两杯清水。
“你方才所言,攻心之术,惑人神智…可有实证?”方孝孺沉声问道,这才是他真正关心的。
沈墨知道机会来了。他沉吟片刻,道:“实证难寻,对方行事极为隐秘。但晚辈在秦淮河畔,曾嗅到一种奇异香氛,能让人心智昏沉,欲望放大;在施粥棚中,亦见过能将符灰化为噬人蛊虫的手段。其背后,似有一‘八卦闭目’之图案为标记…”他略去了混元仪和自身超常感知的部分,只陈述现象。
方孝孺听得面色凝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八卦闭目…闭目…岂非暗喻‘有眼无珠’、‘不辨忠奸’?哼,好大的口气!若果真如此,倒是像极了那些藏头露尾、玩弄人心的宵小所为!”他似乎联想到了什么,对燕王得位手段的怀疑更深了一层。
但他随即又叹了口气,语气中充满了无奈与悲凉:“即便如你所说,如今大势已去,陛下…不知所踪。老夫一介书生,空有浩然气,难挡百万兵,又能如何?”
沈墨看着他,缓缓道:“前辈,刚极易折。浩然正气,非是用于硬碰顽石,而是明辨是非,坚守本心。如今局势诡谲,或许陛下身边,亦有小人作祟,蒙蔽圣听,方有今日之败?若不能涤清妖氛,辨明忠奸,即便他日有心重振,恐亦难免重蹈覆辙。”
他没有直接说建文帝可能也被心蛊影响,那太过惊世骇俗,但“小人作祟”、“蒙蔽圣听”的说法,正好击中了方孝孺这类忠臣最深的担忧和痛点。
方孝孺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沈墨,仿佛要看到他灵魂深处去。
书房内,油灯噼啪作响,一老一少,一为当世大儒,一为穿越医者,在这风雨飘摇之夜,进行着一场关乎信念、手段与未来道路的无声交锋。
良久,方孝孺缓缓闭上眼,又睁开,眼中多了一丝决断:“你且在此安心养伤几日。外面…老夫这书斋,暂时还无人敢来放肆搜查。”这等于默认了提供庇护。
“多谢前辈!”沈墨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然而,无论是他还是方孝孺都清楚,这庇护如同暴风雨中的纸窗,脆弱不堪。钦天监的威胁并未远去,而方孝孺自身,在这改天换地的洪流中,又能坚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