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厂里给雷大炮开了那光荣退休的欢送会,院里的天,就跟漏了似的,老是阴沉沉。倒不是真下雨,是雷大炮那张脸,垮得能拧出水来。
七级钳工啊,那在过去,车间里走一遭,哪个徒子徒孙不得恭恭敬敬喊声“雷师傅”?那机器听了他脚步声,运转得都更顺溜些。现在可好,退休了,成“闲散人员”了。雷大炮觉着浑身的劲儿没处使,骨头缝里都往外冒闲得慌的酸气。
他那些宝贝工具,往常下班回来都得挨个擦一遍,上油保养,跟伺候老伙计似的。现在倒好,一天能擦三遍!那扳手、榔头、卡尺,被擦得锃光瓦亮,都快能照出人影儿了,他还是拿着块细砂纸,对着灯,眯着眼,这儿蹭蹭那儿磨磨,嘴里唉声叹气。
徐兰端着粥碗,瞅着自家老头那失魂落魄的样儿,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呼噜呼噜喝粥的二蛋:“瞅瞅你爹,再擦下去,那扳手都得小一圈。你鬼主意多,想个法儿,别让他这么魔怔了。”
二蛋把最后一口粥吸溜进嘴,抹了把下巴:“问题不大,娘。爹这就是块好钢,突然从火线上撤下来,没经过‘退火’,内应力太大,憋的。得给他找个地儿,把这身本事缓缓地释放出来,不然非得裂了不可。”
“啥应力裂了的,说人话!”徐兰瞪他。
“就是得给我爹找点事儿干,让他觉着自己还有用,离了厂里那大机器,照样是条好汉!”二蛋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
这天半夜,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二蛋起夜,一摸身边炕头,空的!再一瞅,爹那被窝冰凉。他心里一激灵,披上衣服就蹿了出去。
雨不大,但凉飕飕的。二蛋蹬上自行车就往轧钢厂奔。果不其然,离老远就瞅见厂门口那值班室窗户底下,蹲着个黑影,不是雷大炮是谁?
老头儿也没打伞,就戴着那顶旧工人帽,缩着脖子,隔着窗户跟里面值班的小年轻唠嗑呢。手指头还比划着,估计又在传授什么技术要领。
二蛋悄悄凑过去,就听见里头那小年轻打着哈欠说:“雷师傅,您老快回吧,这大半夜的,又下雨,您要是冻着了,我这责任可大了去了!厂里规矩,您现在是退休老同志,不能…”
“规矩?屁的规矩!”雷大炮嗓门压抑着,但还是那股炮仗味儿,“老子在厂里抡大锤的时候,你小子还穿开裆裤呢!我这不是怕你们年轻人大意嘛!这夜班巡逻,重点得看二车间那台老式冲床,地基有点松,夜里动静大,容易出幺蛾子…”
二蛋听得是又好笑又心酸。他咳嗽一声,走了过去。
雷大炮吓一跳,回头见是儿子,老脸有点挂不住,梗着脖子:“你…你小子跑来干啥?”
“爹,我觉摸着您被窝凉了,怕您着凉,给您送条毯子。”二蛋把手里的破毯子递过去,瞎话张嘴就来,“没成想您跑这儿义务值班来了。咋的,厂里给您发加班费了?”
“去去去!少贫嘴!”雷大炮臊得慌,一把抢过毯子披上,“我…我就是睡不着,出来溜达溜达,顺道过来看看。”
值班的小年轻如蒙大赦,隔着窗户冲二蛋直作揖。
二蛋把他爹扶起来:“爹,溜达也溜达了,视察也视察了,回吧?妈在家等着呢。再说了,您这老寒腿,能经得住这雨浇?”
好说歹说,总算把一步三回头的雷大炮给劝上了自行车后座。二蛋蹬着车,他爹在后面抱着他腰,闷声闷气地问:“二蛋,你说…厂里那帮小年轻,能伺候好那些机器吗?别我一走,就给我整出啥事故来。”
“哎哟我的爹啊,”二蛋一边使劲蹬车,一边喊,“离了张屠户,还能吃带毛猪?您就放心吧!再说了,您那身本事,光在厂里使啊?太大材小用了!”
“不在厂里使在哪使?”雷大炮嘟囔,“难道真跟你妈似的,整天街道办东家长西家短?”
“嘿嘿,您还别说,”二蛋刹住车,拐进了胡同,“我还真给您找了个好差事,比厂里更有挑战性!”
第二天一早,雷大炮看着桌上那张用过年写对联剩下的红纸、徐兰用毛笔歪歪扭扭写的“聘书”,鼻子都快气歪了。
“兹聘请雷振华同志,为97号院家庭技术顾问。此聘。——97号院居委会(代章)”
下面还盖了个胡萝卜刻的“公章”!
“雷二蛋!你小子糊弄鬼呢!”雷大炮一拍桌子,那萝卜章差点震掉,“这啥玩意儿?还居委会?老子七级钳工,就值个萝卜疙瘩?”
二蛋早有准备,一点都不怵:“爹,您别小看这顾问。级别高着呢!看见没,‘家庭技术’,这管得宽!上到房梁加固,下到通阴沟,左到修自行车,右到给王奶奶穿针线,都归您管!这活计,考验的是综合能力,比厂里那单一机床复杂多了!”
徐兰也在旁边帮腔:“就是!老头子,二蛋这主意好!你这身手艺,给院里邻居谋点福利,不比你半夜蹲厂门口强?显得咱家多积极向上?”
正说着,院门被推开了。二蛋那两个徒弟,张建国和王小兵,并排站着,恭恭敬敬地喊:“雷师公!师傅让我们来,跟您学手艺!”
王小兵手里还拎着个断了腿的小板凳。
雷大炮看着俩半大小子那崇拜的眼神,再瞅瞅桌上那滑稽的聘书,心里的火气莫名消了一半。他哼了一声,拿起那小破板凳,掂量了一下:“这破玩意儿,还用学?榫头松了,加个木楔子,砸实了就行…”
“爹!顾问!”二蛋赶紧打断,“光说不行,得实践!您得教他们,这木楔子怎么削,角度多大,用多大力气砸,这里头都是学问!这叫…应力分布!”
雷大炮被儿子架在那儿,下不来了。他瞪了二蛋一眼,但还是拉过板凳,对两个徒孙招招手:“过来!看好了!这榫卯结构,讲究的是…”
院子里,阳光出来了。雷大炮中气十足的讲解声,夹杂着榔头的敲击声,终于让97号院又有了点往常的生气。
二蛋偷偷乐,觉得这“退火工艺”第一步,算是成了。
又过了两天,雷大炮虽然忙着“顾问”事业,但心里那点对厂子的牵挂,还是没完全放下,总觉得空落落的。
这天晚上,二蛋神神秘秘地塞给雷大炮一个牛皮纸信封,封口还粘着鸡毛——也不知道他从哪儿淘换来的真鸡毛。
“爹!急事儿!厂里工会刚派人送来的,说是苏联专家撤之前留的个难题,厂里技术科都挠头,让您这老将出马,救救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