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工作台的棉布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他浑然不觉,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眼前那根细微的金线和手中那根更细的探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工具棚外,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只有窗棂透出堂屋的灯光。
徐兰来看了两次,见儿子那副全神贯注、眉头紧锁的样子,又悄悄退了出去,给张婶续上热茶,低声安慰着。
不知过了多久,雷二蛋紧绷的肩膀终于微微松弛下来。游丝恢复了它独立而优美的螺旋形状,在灯光下微微颤动,像被唤醒的精灵。他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起一小粒微乎其微的高级钟表油(用缝纫机油和石墨粉自制的“土法”替代品),极其吝啬地点在几个关键的宝石轴承和轴孔处。
“复位!”雷二蛋心中默念。他拿起镊子,极其精准地将发条尾端那个小小的金属钩子,重新卡进发条盒内壁的卡槽里!咔哒一声轻响,钩子稳稳归位。
最后一步,组装。这比拆卸更需要耐心和清晰的记忆。雷二蛋对照着拆卸前在草稿纸上画的简易位置图(没有相机,只能靠手绘和记忆),将清洗干净、点好油的齿轮、杠杆、擒纵叉、摆轮游丝系统,一件一件,按照它们固有的位置和啮合关系,小心翼翼地放回钟壳内。每一个零件都像一颗精密的星辰,必须回到它正确的轨道上。拧紧最后一颗固定机芯的螺丝时,他的手心全是汗。
终于,只剩下上发条和拨动指针了。
雷二蛋深吸一口气,拿起钟钥匙,插进后背的发条孔。他屏住呼吸,手腕缓缓用力。一圈…两圈…三圈…能清晰地感觉到发条被逐渐上紧的阻力,那是一种充满力量的蓄势待发!上满发条后,他轻轻拨动分针,将时间大致调整到当前时刻。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张婶不知何时也站到了工具棚门口,双手紧紧绞着衣角,身体微微颤抖,眼睛死死盯着那寂静的钟面。
一秒…两秒…三秒…
突然!
“滴答!”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脆响,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紧接着!
“滴答…滴答…滴答…”
那原本僵死的指针,如同被注入了生命之泉,猛地一颤,随即开始稳定地、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走动!清脆的、充满节奏感的“滴答”声,在安静的工具棚里,如同最动听的乐章般流淌开来!
“走…走了!它走了!”张婶猛地捂住嘴,眼泪瞬间夺眶而出,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汹涌而下,那是失而复得的狂喜!她踉跄着扑到工作台前,颤抖的手指想碰又不敢碰那重新焕发生机的钟面,只是贪婪地看着那跳动的秒针,听着那熟悉又久违的“滴答”声,泣不成声:“老头子…老头子…它…它又活了…它又活了呀!”
徐兰也红了眼眶,赶紧扶住激动得几乎站不稳的张婶:“张婶!好了好了!修好了!二蛋修好了!”
雷小燕兴奋地拍着手跳起来:“钟表活啦!钟表活啦!二哥真厉害!”
雷大炮不知何时也站在了门口,看着那重新走动的老钟,又看看儿子布满汗渍和油污却神采奕奕的侧脸,络腮胡下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向上弯了弯,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
雷二蛋看着张婶激动的泪水,听着那充满生命力的“滴答”声,心中悬着的大石终于落了地,一股巨大的成就感和暖意涌遍全身。他笑着提醒:“张婶,还没完呢!试试闹钟?”
他转动闹铃旋钮,设定了一个时间。片刻之后,当分针指向设定的刻度——
“叮铃铃铃——!!!”
那两个沉寂许久的黄铜铃铛猛然间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高亢、嘹亮、甚至带着点破锣嗓子的欢快铃声!瞬间填满了整个工具棚,甚至传到了院子里!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把沉浸在喜悦中的张婶吓得一个哆嗦,随即却哭得更凶了,边哭边笑:“响!它还响!还这么大声!跟老头子当年一个样!催命似的!”
这带着烟火气的、有些刺耳的铃声,在此刻听来,却比任何仙乐都更动人。它宣告着这台老钟不仅“活”了,而且“活”得精神抖擞!
张婶哭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平复下来。她用手背胡乱擦着眼泪,看着雷二蛋的眼神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感激。她解开罩衫的扣子,从贴身的衣兜里,哆哆嗦嗦地掏出一个小手绢包。打开一层又一层,里面是卷得整整齐齐的几毛钱零票。
“二蛋…好孩子…婶儿…婶儿没啥好东西…”她声音还在发颤,把钱往雷二蛋手里塞,“这点钱…你拿着…买点糖吃…别嫌少…”
“张婶!您这是干啥!”雷二蛋像被烫到似的,连忙把手背到身后,连连后退,“使不得!真使不得!给您修好它,我心里高兴!要啥钱啊!”
“拿着!必须拿着!”张婶急了,眼泪又要涌出来,“你费这么大劲…婶儿心里过意不去!你要不收,婶儿…婶儿给你跪下!”说着竟真要往下跪。
“哎哟!张婶!您可折煞我了!”雷二蛋和徐兰赶紧一左一右把她扶住。
推让了好一会儿,雷二蛋看着张婶那执拗又恳切的眼神,知道这钱不收下,老人心里这道坎儿过不去。他灵机一动,只从那一小卷钱里抽出了一张最破旧的一毛票:“张婶,这样!我就收个‘材料费’,意思意思!剩下的您快收好!您要再这样,下回您家东西坏了,我可不敢修了!”
张婶看着雷二蛋只拿了一毛钱,嘴唇哆嗦着,最终还是把那卷钱小心翼翼地包好,揣回怀里。她转身从带来的布兜里,掏出两样东西:一篮子码得整整齐齐、还带着体温的鸡蛋!还有一小包用油纸包着、散发着浓郁芝麻香气的、有些发硬的芝麻糖!
“钱你不收…这个…这个你必须拿着!”张婶不由分说,把鸡蛋和芝麻糖塞到徐兰手里,“鸡蛋是自家鸡下的,新鲜!芝麻糖…是老头子生前最爱吃的…你尝尝!甜!”
这一次,雷二蛋没再推辞,笑着点点头:“哎!谢谢张婶!这芝麻糖我可得好好尝尝!”
送走张婶,堂屋重新安静下来。雷二蛋拿起一块芝麻糖,剥开有些黏连的油纸。糖块硬邦邦的,颜色深褐,嵌满了饱满的芝麻粒。他咬了一口,浓郁的芝麻香混合着粗粝的白糖颗粒在嘴里化开,带着一种老式点心的质朴甜味,甜得有点齁嗓子,却直抵心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