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栖迟随着师父深入西南瘴疠之地,采集了数种珍稀草药,一路风尘仆仆,心中却时常掠过那双沉静的眼眸,以及竹苑分别时她羞窘仓惶的背影。他想着,回去后,或许该寻个更稳妥的时机,再与她好好说说话。
然而,甫一踏入汴京城,尚未归家,那席卷全城的沈家通敌叛国、满门抄没的骇人消息,便如同腊月的冰水,兜头浇下,将他所有的期待与暖意瞬间冻结。
他几乎是踉跄着奔向那座熟悉的将军府。昔日威严肃穆的朱漆大门,此刻紧紧闭合,交叉贴着刺目的、盖着刑部大印的封条,如同两道狰狞的伤疤。门前石狮依旧,却再无往昔车马,只有零星路人匆匆而过,投来或惋惜或鄙夷的一瞥。
“不……不可能……”谢栖迟脸色煞白,喃喃自语,仿佛置身最荒诞的噩梦。那个诗书娴雅、会在塾斋与他探讨经文、在校场倔强练习骑射的沈姑娘,怎么会是叛臣之女?她如今又在何处?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谢府,甚至来不及换下沾染尘土的衣衫,便急切地去寻母亲小庞氏打听。
“母亲,沈府……沈家女眷,如今在何处?”他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小庞氏正核对府中账目,闻言抬起眼,目光锐利地审视着儿子苍白的脸和焦急的神情,眉头渐渐蹙起:“迟儿,你如此关心沈家女眷作甚?”她放下账册,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探究,“你莫不是……看上了那沈家小姐?”
谢栖迟心头一紧,下意识想要否认,但在母亲洞察的目光下,竟一时语塞。
见他如此情状,小庞氏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糊涂!”她声音拔高,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怒气,“且不说她如今是戴罪之身,没入掖庭为奴,便是从前,我也绝不会同意!你性子温吞,喜静不喜动,将来是要继承家业、支撑谢府门庭的,正该寻一个泼辣干练、能操持内外、为你分忧解难的妻子!那沈执砚,娇娇怯怯,文静得近乎木讷,哪有半分将门虎女应有的爽利?整日里不是看书就是发呆,那样的性子,如何能掌家?”
她越说越气,站起身走到谢栖迟面前,语气斩钉截铁:“如今她家更是落得如此下场!男丁问斩,女眷充奴!那是掖庭!是什么地方?那是活地狱!你趁早给我断了这份心思!你们之间,绝无任何可能!听见没有?!”
母亲的话语如同冰锥,一字一句,狠狠扎在谢栖迟心上。他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握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他知道母亲说得在理,于家族,于现实,他与沈执砚之间,已隔开了天堑鸿沟。
他沉默着,没有反驳,只是那眼底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
是夜,谢栖迟辗转难眠。一闭上眼,便是沈执砚的身影。不是往日塾斋中沉静的模样,也不是校场上倔强的姿态,而是穿着肮脏的囚服,被人推搡辱骂,在冰冷的水中劳作,纤细的手指红肿溃烂,那双总是清澈的眸子里盛满了惊恐与无助……梦中,他看到她被人欺辱,看到她因饥饿而蜷缩在角落,看到她无声地流泪……
“执砚!”他猛地从梦中惊醒,额上全是冷汗,心口传来一阵阵尖锐的绞痛,仿佛感同身受着她正在承受的苦难。那蚀骨的心疼,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不能再这样眼睁睁看着,哪怕只能远远地,知道她一丝半点的消息,哪怕只能在她受苦时,提供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帮助……他必须想办法,靠近那座囚禁了她的皇城。
翌日,谢栖迟找到了父亲谢仲安。谢仲安正在药房整理此次西南之行的收获,见儿子进来,神色沉郁,不似往常。
“父亲,”谢栖迟恭敬行礼后,开门见山,“孩儿思虑良久,愿入太医院任职,还请父亲代为引荐。”
谢仲安闻言,手中动作一顿,讶异地抬头看他:“哦?你先前不是一直不喜宫禁束缚,言说宁愿游历四方,行医济世,亦不愿困于一方宫墙之内吗?怎地突然改了主意?”
谢栖迟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声音刻意放得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此前未有过的“野心”:“父亲,孩儿年少不懂事。如今想来,谢家虽世代行医,备受尊崇,但终究根基尚浅。若能入得太医院,侍奉御前,不仅可精进医术,更能为家族搏一个更稳固的未来。宫中贵人云集,亦是积累人脉、光耀门楣的捷径。孩儿……想为谢家尽一份力。”
他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合情合理。谢仲安打量着儿子,见他神色认真,不似作伪,虽觉有些突然,但儿子愿意进取,承担家族责任,终究是好事。他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你有此心,为父甚慰。太医院考核严格,既然你有意,便需好生准备。为父会为你留意机会。”
“谢父亲!”谢栖迟深深一揖。
退出药房,他独自站在庭院中,望着皇宫的方向,目光坚定而沉凝。踏入那重重宫闱,前路未知,或许艰难,但为了那个在掖庭苦海中挣扎的身影,他愿意去搏一把。这或许是他唯一能靠近她、哪怕只是知晓她是否安好的方式。夜风拂过,带来草药苦涩的清香,一如他此刻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