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日,刘娥因那日金明池赏花归来,不慎染了春寒,有些咳嗽发热,便告了假在家中静养。沈执砚得了消息,依旧如常前往刘府家塾上课。踏入那熟悉的斋堂,少了刘娥那抹亮眼的绯色与清脆的谈笑,室内似乎一下子清静了许多,连空气里都仿佛少了那份甜腻的暖香,只剩下墨卷的陈味与窗外草木的清气。
她依旧选了惯常的位置坐下,刚将书卷笔墨摆放整齐,便听得门口脚步声近。抬眸望去,竟是谢栖迟独自一人走了进来。他今日仍是一身素净的青衫,许是刚从家中药房过来,袖口似乎还沾着些许未尽的草药碎屑,周身那股清冽的芸香似乎也比往日更明显了些。
他目光扫过斋内,见只有沈执砚一人,微微颔首,便在她斜前方的位置安然落座,并无多言。
先生尚未到来,斋内一片静谧,只闻得窗外鸟雀啁啾。沈执砚垂眸盯着书页上的字句,心思却难以全然沉浸。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斜前方那道安静的身影,以及那丝丝缕缕、不容忽视的芸香气息,正无声地侵扰着她的感官。
正当她神思不属之际,谢栖迟却忽然转过身来,手中拿着一卷书,神色自然如常,仿佛只是同窗间的寻常探讨。
“沈姑娘,”他开口,声音清和,如玉石相击,“前日金明池赏花宴上,表妹所作那两首咏兰诗,不知姑娘可还有印象?”
沈执砚心头猛地一跳,握着书卷的指尖微微收紧。她强自镇定,抬起眼,迎上他那双清澈而温和的眸子,点了点头:“记得。娥儿姐姐的诗,自是清雅别致。”
谢栖迟闻言,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那笑意很浅,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沈执砚心底漾开不安的涟漪。他目光平和地看着她,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疑惑与探究:“诗确是极好的。意境清远,用典含蓄,尤其‘清芬自引蝶窥门’一句,颇有些孤芳不自赏的意味,格调不凡。”
他顿了顿,像是随口一提,又像是意有所指,缓缓道:“只是……据栖迟所知,表妹于诗词一道,向来兴致缺缺,偶有习作,也多率性直白,似这般……”他斟酌了一下用词,“……这般婉约蕴藉、心思细腻的笔触,倒是罕见。”
沈执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热意。他……他竟看出了端倪?他是在怀疑那诗并非刘娥所作?
她垂下眼睫,避开他探究的目光,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许是……娥儿姐姐近日有所进益,亦或是触景生情,偶得佳句也未可知。”
“哦?是么?”谢栖迟的声音里含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那笑意并不含嘲讽,反而带着点玩味,“栖迟也觉得,定是有人‘触景生情’,方能写出如此贴合花性、又暗合心境的句子。”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为恳切,目光也愈发专注地落在沈执砚低垂的侧脸上:“不瞒沈姑娘,栖迟对能作出此诗之人,颇为好奇。虽不知其名,但观其诗风,清丽婉约,心思灵秀,必是一位……”他故意停顿了片刻,才清晰而缓慢地说道,“……婉约清秀、兰心蕙质的女子。不知姑娘……可曾听闻表妹身边,有这样一位擅诗的闺中密友?”
沈执砚的呼吸骤然一窒。
他不知代笔是谁?
他说……婉约清秀、兰心蕙质的女子?
他很想……见一面?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细小的钩刺,轻轻刮过她心上最柔软、最隐秘的角落。一股混合着羞窘、慌乱,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被如此直白赞美的悸动,猛地冲上头顶,让她耳根彻底红透,连脖颈都染上了薄粉。
他分明是故意的!他定是猜到了什么,却偏要这般迂回地、用这样真诚又带着探寻的语气来问她!这哪里是询问,分明是……分明是逗弄!
她感到自己的脸颊烫得惊人,几乎能烙熟鸡蛋。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平静,她倏地站起身,连带着碰倒了手边的笔山,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我……我并不知晓!”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几乎是仓促地打断了谢栖迟的话,“谢公子若无事,执砚还要温书,失陪了!”
说罢,她几乎是落荒而逃般,疾步走到斋堂另一侧的窗边,假意去看庭院中的景致,只留给谢栖迟一个绷得笔直、却难掩慌乱的背影。她紧紧攥着袖口,心跳如擂鼓,仿佛下一刻就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谢栖迟看着她仓促逃离的背影,以及那泛着可疑红晕的耳尖,眼底那抹清浅的笑意终于缓缓漾开,如同春风吹皱了一池静水。他并未再追问,只是悠然转回身,重新拿起书卷,仿佛方才的一切都只是随口的闲谈。
唯有空气中,那清冽的芸香与她身上淡淡的、属于少女的馨香似乎短暂地交织了一瞬,随即又被书卷的陈旧气息缓缓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