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个月。
在黄潜善近乎疯狂的逼迫之下,竟真的让他从那些捂得比铁桶还严实的江南士族口袋里,硬生生榨出了三千万贯的税款!
当户部的入库凭证送到崇祯的案头时,即便是他,也不由得感到了一丝意外。
本以为黄潜善能搅起浑水便已足够,却没想到,这条被逼疯了的恶犬,咬起人来竟是如此的凶狠,效率如此之高。
“有意思。”崇祯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他决定,要给这条好用的狗,再添一把火。
再次单独召见了黄潜善。
此刻的黄潜善,与月前初登相位时判若两人。
他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窝深陷,眼神中布满了血丝,透着一种神经质的亢奋与疲惫。
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政客,更像是一个输光了一切,只剩下最后一把赌注的赌徒。
“黄卿,坐。”
崇祯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与赞赏:“你这一个月所为,朕都看在眼里,三千万贯!李纲耗时半年,尚且一筹莫展,你一月便成!这足以证明,朕没有看错人!”
黄潜善干瘪的脸上,瞬间涌起一股病态的潮红。
这是他被天下人唾骂以来,听到的唯一一句肯定,而且是来自九五之尊的肯定!
所有的委屈、羞辱、愤怒,在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化作了一股“为知己者死”的冲动。
“臣……臣不过是奉陛下天威行事,不敢居功!”他激动地叩首。
“有功便是有功!”崇呈摆了摆手,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期许,“朕见黄卿行事,雷厉风行,颇有名臣之姿,如今国库初见起色,正当一鼓作气!朕与户部、兵部的几位尚书商议过了,觉得原定的五千万贯目标,似乎有些保守了。”
他看着黄潜善,缓缓地伸出七根手指。
“朕希望,中书省能在年底之前,再接再厉,为国库增收,争取……突破七千万贯!”
“嗡!”
黄潜善的脑袋里,像是有口大钟被狠狠敲响。
七千万贯?!
这……这怎么可能?!
那三千万贯,已是将江南士族得罪到了极致,几乎是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才刮出来的!
剩下的三千多万贯,难道要将他们的骨髓都一并榨干吗?
黄潜善傻眼了,嘴唇哆嗦着,支支吾吾地开口:“陛下……这……这……江南士族抵抗情绪甚高,再往下……恐怕……恐怕困难重重啊……”
话还没说完,崇祯脸上那和煦的笑容,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地冷却了下来。
“哦?”崇祯的尾音微微上扬,语气变得有些漫不经心,“有困难?”
端起茶杯,轻轻撇了撇浮沫,甚至没有再看黄潜善一眼。
“黄卿有困难就直说嘛,中书省的差事,关乎国计民生,确实劳心劳力,朕从不勉强臣子,做不来,朕可以另选贤能,黄卿若是觉得累了,朕也可以准你告老还乡,颐养天年嘛。”
轻飘飘的话语,在黄潜善听来,却不亚于一道催命的惊雷!
告老还乡?
自己现在还能回得去吗?
他早已是江南公敌,宗族叛徒,连祖坟都快被人刨了!
若是此刻丢了这左丞相的官位,将瞬间失去所有的庇护,那些恨自己入骨的政敌与士族,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蜂拥而上,将他撕咬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黄潜善已经把所有人都得罪光了,若是半途而废,不仅前功尽弃,更是死路一条!
他唯一的活路,就是紧紧抱住皇帝这条大腿,一条道走到黑!
“没困难!臣没困难!”
黄潜善滑跪在地,连连摆手,强颜欢笑道:“请陛下放心!臣……臣一定能完成!七千万贯,一文都不会少!”
崇祯这才缓缓放下茶杯,脸上重新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亲自走下御阶,将黄潜善扶起,抚掌称赞道:
“好!好!好!这才是朕的宰相!临危受命,知难而上!黄卿,你做事这股雷厉风行的劲头,颇有上古名臣之风范啊!朕,等着你的好消息!”
黄潜善被这突如其来的夸赞,捧得又有些晕眩了。
仿佛又找回了那种被天子倚重、大权在握的感觉。
方才的恐惧被一股更为强烈的、病态的兴奋所取代。
“臣,遵旨!”
……
黄潜善失魂落魄而又亢奋地退下后,乾清宫内的气氛再次恢复了冰冷。
崇祯坐回龙椅,对着屏风后淡淡地说道:“出来吧。”
皇城司提举顾千帆的身影,如鬼魅般悄然出现,躬身行礼。
“江南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崇祯的声音里,再无半分温情:“黄潜善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收到三千万贯的?朕要听实话。”
“回禀陛下。”顾千帆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没有感情:“黄潜善以中书省的名义,向江南各路、州、县下达了死命令,让各地的巡抚、知府、知县,亲自带着衙门的差役、甚至编外的白役,去查抄各大家族的产业。”
“他们不去库房,不去账房,而是直接去那些家族的商铺、钱庄、甚至是府邸,差役们什么也不干,就在那里一坐。”
“客人来了,他们便‘热情’地上去盘问;伙计要算账,他们便‘好奇’地凑在旁边观看,知府、知县们,则每日清晨便去那些大族的族长家中‘请安问好’,一坐便是一整天,嘘寒问暖,就是不走……”
崇祯听明白了。
这是一种极其无赖,却又极其有效的流氓手段。
没有动用暴力,让你抓不到任何把柄,却用一种合法的、官方的骚扰,让你的生意做不下去,让你家宅不宁。
这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与经济上的扼杀。
“那些士族,就这么乖乖配合交税了?”
“回禀陛下,他们不得不交。”
顾千帆道:“黄相公此举,相当于将官府的脸皮彻底撕了下来,用官府的信誉,去和士族的产业进行对耗,士族们耗不起,只能捏着鼻子交钱,以求清净。”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凝重:“但据臣安插在各地的密探回报,江南各地的抵抗情绪,已经积压到了一个非常高的程度,那些大族表面上顺从,私下里却串联不断,暗流汹涌。”
“甚至许多地方的豪强,甚至开始秘密豢养私兵,购买兵器,长此以往,臣担心……会酿成大祸。”
“大祸?”崇祯的眼中,闪过一丝令人心悸的寒光,“朕就怕他们不惹祸!”
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南方那片富庶而又暗流涌动的天空。
“黄潜善这把刀,用得差不多了,他已经将所有的脓包都挤了出来,也让所有的怨恨都有了焦点,接下来,若是再出什么乱子,便不是他这个左丞相能压得住的了。”
崇祯转过身,看着顾千帆,做出了一个决定。
“朕还是不放心,决定亲自出去看看,这潭水,搅得还不够浑,朕要去,亲手再添一把火。”
“传朕旨意,备船,朕,要去浙江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