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寒风刺骨。
距离黑瞎子沟六十里外的靠山屯，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疲惫巨兽，在初冬的寒夜里沉寂。屯子边缘，伪警察所那处由地主大院改建的据点，却还亮着几盏昏黄的灯火，如同巨兽不眠的眼睛。两名抱着步枪的伪军哨兵缩在门口，不停地跺着脚，呵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吹散。
屯外三里地，一片枯败的灌木丛后，陈峰如同融入阴影的石块，一动不动。他举着一个黄铜打造的单筒“千里眼”（这是老烟枪不知从哪个旧货摊淘换来的，勉强能用于夜间近距离观察），仔细查看着警察所的情况。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皮质手套传来，让他因长途奔袭而有些燥热的头脑保持着绝对的清醒。
赵山河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伏在他身边，粗糙的大手紧紧攥着那把跟随他多年的，加了厚重铆钉的鬼头大刀刀柄，眼神里闪烁着嗜血的兴奋与迫不及待。他身后，是十二名“锐士”组的精锐，清一色短枪、匕首，身上缠着防止装备碰撞的布条，脸上用锅底灰混合着泥土涂抹得漆黑，只有一双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吓人。
更远处，几个不起眼的制高点上，耿大壮带领的“猎鹰”小组已经就位。他们披着用枯草和树枝编成的伪装，手中的步枪稳稳架在提前选好的依托物上，枪口对准了警察所的方向，如同耐心等待猎物进入陷阱的毒蛇。
时间一点点流逝，寒风刮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陈峰的眉头微微蹙起。太安静了。根据老烟枪三天前送来的最后一份情报，胡来财今夜应该在警察所里和他的几个心腹喝酒赌钱，通常要闹到后半夜。但此刻，除了门口那两个无精打采的哨兵和隐约透出的灯光，里面听不到什么喧哗。
“队长，有点不对劲啊。”赵山河压低声音，他也感觉到了异常，“太消停了，那胡癞子能这么老实？”
陈峰没有立即回答。他的目光扫过警察所围墙上的射击孔，又望向屯子里那些黑漆漆、寂静无声的院落。佐藤推行的“连坐保甲”和组建“自卫团”的命令，像一层无形的寒霜，冻结了这片土地以往的生气。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令人不安的气息。
“老烟枪的情报很少出错。”陈峰的声音低沉而平稳，“但佐藤不是傻子。他的新政策刚推行，正是需要立威的时候。胡来财作为他在这条线上的爪牙，未必不会成为诱饵。”
赵山河眼神一凛：“你是说…这是个圈套？”
“不一定。也可能是胡来财自己怕死，加强了戒备。”陈峰放下千里眼，眼神在黑暗中锐利如鹰，“但无论是不是圈套，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们不动，士气会泄，乡亲们会更害怕。行动按原计划进行，但所有人，提高警惕，一旦情况有变，立刻按丙号方案撤退！”
“明白！”赵山河重重点头，将陈峰的命令无声地传递下去。原本就凝重的气氛，顿时又增添了几分肃杀。
子时三刻，正是人一天中最困顿的时刻。
警察所门口，一个哨兵实在冻得受不了，掏出烟袋，划了好几根火柴才点着，贪婪地吸了一口。另一个见状，也凑过来想借火。
就在这一瞬间！
“咻！”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风声掩盖的破空声响起。那名刚点上烟的哨兵身体猛地一僵，喉咙处多了一个细小的血洞，他徒劳地张了张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软软地瘫倒下去。旁边的哨兵还没反应过来，又是一声轻微的“咻”，一枚弩箭精准地射入了他的太阳穴！
是“猎鹰”小组的队员，使用了加装了简易消音棉套的弩弓！这是陈峰根据现有条件，搞出来的为数不多的“静音”武器。
几乎在哨兵倒下的同时，赵山河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从灌木丛后窜出，低吼一声：“上！”
十二名“锐士”队员紧随其后，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扑向警察所大门。两人迅速将哨兵尸体拖到暗处，另外几人用随身携带的，前端包了厚布的铁钎，熟练地插入门缝，轻轻拨动门栓。不过十几秒，“咔哒”一声轻响，厚重的木门被推开一道缝隙。
赵山河一马当先，侧身闪入。院内空无一人，只有正屋和东厢房还亮着灯。他打了个手势，队员们立刻分成三组，一组控制院门并警戒，一组扑向东厢房（那里通常是伪军宿舍），赵山河亲自带着四名最得力的手下，直扑正屋！
一切顺利得有些出乎意料。
东厢房里传来几声闷哼和短促的搏斗声，随即沉寂下去。看来留守的伪军大多已经睡死，被轻易解决。
赵山河一脚踹开正屋的房门！屋内，灯火通明，桌子上杯盘狼藉，酒气熏天。一个穿着黑色警察制服、身材肥胖、脑袋秃顶的中年男人，正背对着门口，似乎在柜子里翻找着什么。听到破门声，他吓得浑身一哆嗦，猛地转过身来，正是胡来财！他脸上满是惊惶，手中赫然拿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子。
“胡来财！你的死期到了！”赵山河厉声喝道，手中鬼头大刀扬起，带着一股腥风，直劈过去！他恨透了这种为虎作伥、欺压同胞的汉奸，这一刀含怒而发，势大力沉，誓要将其劈成两半！
眼看刀锋就要及体，胡来财脸上那极致的惊恐，却突然扭曲，变成了一丝诡异的、计谋得逞的狞笑！
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猛地将手中的钱袋向赵山河掷来！同时身体以一种与肥胖体型不符的敏捷，向侧面一滚！
“哗啦！”钱袋在空中散开，里面根本不是大洋，而是漫天飞舞的白色石灰粉！
赵山河猝不及防，视线瞬间被一片白茫茫笼罩，眼睛一阵剧痛，忍不住闷哼一声，攻势也为之一滞。
“动手！”胡来财尖利地嘶吼一声！
“砰！砰！砰！”
正屋两侧的房间里，突然枪声大作！密集的子弹穿透薄薄的木板隔墙，向门口疯狂扫射！赫然是早已埋伏好的敌人！
“有埋伏！撤！”赵山河目不能视，全靠多年战场厮杀的本能，听风辨位，大刀挥舞得泼水不进，格挡开几颗射向要害的子弹，同时怒吼着提醒身后的队员。
但已经晚了一步！一名紧跟在他身后的“锐士”队员，被侧方射来的子弹击中胸口，一声没吭就倒了下去。另外两人也被压制在门口，抬不起头。
“山河！”窝棚外高地上，一直通过千里眼紧密观察的陈峰，心猛地一沉！最坏的情况发生了！这果然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胡来财就是那个诱饵！
“猎鹰小组！压制两侧火力点！掩护撤退！”陈峰的声音冰冷如铁，没有丝毫犹豫。
“砰！砰！砰！”
几乎在陈峰命令下达的同时，耿大壮和几名狙击手开枪了！他们的目标不是难以直接命中的隔墙后的敌人，而是两侧房间的窗户和灯盏！
“哗啦啦！”玻璃碎裂声响起，两侧房间的灯火瞬间熄灭了大半，敌人的射击视野受到严重影响，火力顿时一弱。
与此同时，陈峰夺过身边一名队员的步枪，根本无需瞄准，完全凭借感觉，对着正屋内那个因为得意而稍稍暴露身形的肥胖身影，扣动了扳机！
“砰！”
子弹呼啸而出，穿过弥漫的石灰粉，精准地钻入了胡来财的额头！他那狰狞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取而代之的是愕然与难以置信，肥胖的身躯重重向后栽倒，手中的一把南部十四年式手枪也“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这个恶贯满盈的铁杆汉奸，终究没能看到主子为他设计的胜利，死在了陈峰这超乎常理的一枪之下。
“赵连长！这边！”院内，负责警戒的小组冒着弹雨，向正屋门口投出了几颗缴获的日制手雷（甜瓜手雷）！
“轰！轰！”几声爆炸在院内和靠近门口的位置响起，虽然没能直接炸到埋伏的敌人，但爆炸的冲击波和硝烟暂时阻隔了对方的视线和火力。
赵山河趁此机会，在队员的搀扶下，踉跄着冲出正屋，与其他队员汇合。
“撤！按丙号方案！交替掩护！”赵山河忍着双眼的灼痛，嘶声吼道。
“锐士”组到底是陈峰亲手调教出来的精锐，虽遭突变，阵脚未乱。活着的人两人一组，一组射击掩护，一组后撤，动作迅捷而有序，向院外退去。
然而，敌人的反应比预想的还要快！
“哒哒哒……哒哒哒……”
警察所外面，突然响起了歪把子轻机枪那特有的、如同撕布般的射击声！子弹如同瓢泼大雨，瞬间封锁了警察所大门和周围的街道！
“他娘的！是鬼子的别动队！”赵山河一听这火力密度和枪声，就判断出了来敌的身份！佐藤英机精心打造的毒牙，果然出动了！
不仅如此，屯子里也响起了嘈杂的锣声、哨声和零星的枪声。被强迫组建的“自卫团”们，在日军和汉奸的驱赶下，也开始从四面八方向警察所围拢过来，虽然他们的攻击毫无章法，但人数众多，极大地阻碍了“锐士”组的撤退路线。
“队长！我们被包了饺子了！”一名“锐士”队员肩膀中弹，鲜血瞬间染红了棉袄，他咬着牙报告。
赵山河双眼剧痛，视线模糊，听着周围密集的枪声和喊杀声，心知今天恐怕难以善了。他一把推开搀扶他的队员，举起鬼头大刀，怒吼道：“弟兄们！跟狗日的拼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拼了！”
“跟鬼子拼了！”
绝境之中，“锐士”队员们爆发出惊人的血性，纷纷占据院内简陋的掩体，与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敌人展开对射。一时间，靠山屯枪声大作，爆炸声此起彼伏，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高地上，陈峰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看着陷入重围的赵山河等人，看着那些在日军驱赶下，如同羊群般被逼着上前送死的“自卫团”村民，一股狂暴的杀意在他胸中翻腾。
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冲动救不了人，只会把“猎鹰”小组也搭进去。
“大壮！寻找机枪手，打掉它！”
“其他人，自由射击，优先击杀日军和持短枪的汉奸头目！放过那些拿老套筒、躲躲闪闪的‘自卫团’！”
陈峰迅速下达命令。他的声音依旧稳定，但紧握着步枪的手指关节已经因用力而发白。
“砰！”耿大壮沉稳地扣动扳机。远处一个正在疯狂扫射的机枪火力点顿时哑火。
“砰！砰！”其他狙击手也纷纷开火。不断有日军的军曹、挥舞手枪督促“自卫团”向前的汉奸应声倒地。
精准的远程狙杀，果然起到了效果。日军的攻势为之一滞，那些被驱赶的“自卫团”村民更是吓得趴在地上，不敢抬头，混乱进一步加剧。
然而，敌人的数量太多了。而且，陈峰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指挥官非常狡猾。在遭到狙击后，日军和“别动队”成员立刻改变了战术，利用房屋和街角隐蔽，不再盲目冲锋，而是用精准的点射和手雷，一步步压缩“锐士”组的生存空间。同时，他们分出小股部队，开始向陈峰他们所在的高地方向迂回包抄！
“队长！鬼子摸上来了！”一名负责侧翼警戒的“猎鹰”队员低呼。
陈峰回头看了一眼黑瞎子沟的方向，又看了看山下在火光中苦苦支撑、不断减员的赵山河等人。他知道，必须做出决断了。
“大壮，你带两个人，留下继续远程支援，尽可能拖延时间。”
陈峰猛地站起身，将步枪背在身后，抽出了插在腰间的，那把跟随他穿越而来，饱饮日寇血的军用开山刀。冰冷的刀锋在夜色中泛着幽光。
“其他人，跟我下去！接应山河他们突围！”
“队长！太危险了！”耿大壮急道。
“执行命令！”陈峰的声音不容置疑，“我们不能丢下任何一个兄弟！”
说罢，他如同矫健的猎豹，率先冲下高地，向着枪声最密集、火光最耀眼的方向，逆流而上！几名“猎鹰”队员毫不犹豫，紧随其后！
此刻，警察所院内，赵山河身边只剩下五个人了，而且个个带伤。弹药也所剩无几。他靠着院墙，大口喘着粗气，模糊的视线里，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敌人不断逼近。
“老赵…看来…今天咱们得搁这儿了…”一个腹部中弹，肠子都流出来的队员，惨笑着对赵山河说。
“放屁！”赵山河嘶吼着，胡乱向外打光了驳壳枪里最后几颗子弹，“老子还没杀够本呢！”
就在这时，侧面院墙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炸开一个缺口！硝烟弥漫中，陈峰如同天神下凡，手持开山刀，第一个冲了进来！他身后，几名“猎鹰”队员如同猛虎出闸，手中的步枪喷吐着复仇的火焰，瞬间将靠近缺口的几名日军打成了筛子！
“队长！”赵山河和剩下的队员又惊又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跟我走！”陈峰没有多余的话，一把抓住几乎失明的赵山河的胳膊，对着缺口方向怒吼，“突围！”
生力军的加入，尤其是陈峰那悍不畏死的突击，瞬间在敌人的包围圈上撕开了一道口子！陈峰手中的开山刀舞动如风，每一次劈砍都带着精准而致命的力量，近身的日军和汉奸无一合之敌！他仿佛又回到了“龙刃”的战场，化身为最凌厉的刀锋，所向披靡！
“杀出去！”
“跟紧队长！”
绝处逢生的信念激发了所有人最后的潜力，残存的义勇军战士们汇聚在陈峰身边，向着缺口外猛冲！
“八嘎！拦住他们！不能放跑陈峰！”一个日军少佐（吉田正一）气急败坏地吼叫着，指挥着士兵拼命堵截。
然而，陈峰的突围路线极其刁钻，他并非直线后撤，而是利用房屋、小巷，不断迂回，同时命令队员们将最后几颗手雷投向追兵和可能藏有敌人的房屋，制造更大的混乱。
当他们终于冲出靠山屯，没入屯外漆黑的林地时，身后追兵的枪声和喊杀声依然清晰可闻。但林地的复杂地形，成了他们最好的掩护。
清点人数，出发时包括陈峰在内的二十一人，此刻只剩下九个，而且几乎人人带伤，赵山河伤势最重，双目暂时失明，身上还有好几处弹片划伤和枪伤。代价，惨重得让人窒息。
陈峰背着几乎虚脱的赵山河，感受着身后兄弟温热的血液浸透了自己的衣衫，他的牙关紧咬，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这一仗，他们斩杀了汉奸胡来财，干掉了不下二十名日军和“别动队”成员，一定程度上打击了敌人的气焰。
但是，他们付出了十二名精锐弟兄的生命！而且，佐藤英机的毒计初见成效，“连坐保甲”和“自卫团”像一道枷锁，开始束缚他们的手脚。今天的陷阱，就是一个血淋淋的警告。
“队…队长…”背上的赵山河发出微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愧疚，“怪我…太莽撞…害了弟兄们…”
“不怪你。”陈峰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是我们都低估了佐藤，低估了这新政策的狠毒。”
他停下脚步，回头望向靠山屯方向那逐渐微弱的火光，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这笔血债，我们会讨回来。用佐藤，用所有侵略者和汉奸的血，来祭奠死去的兄弟！”
“但现在…”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转身继续迈动沉重的步伐，向着黑瞎子沟的方向，向着那未知而险恶的未来。
“我们要先活下去。”
寒风掠过林间，卷起地上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无数亡魂在哭泣，又像是在为这支伤痕累累却意志不屈的队伍，奏响一曲悲壮而坚韧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