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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晚秋冒险潜入父亲书房,偷取机密城防图。 陈峰接应时遭遇佐藤英机盘问,以心理战术周旋脱身。 图纸上北大营防御漏洞触目惊心。 归途目睹日军演习,铁蹄声如丧钟敲响。

奉天城的七月,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水来。午后阳光毒辣,泼在青砖灰瓦的街面上,蒸腾起一层晃眼的水汽,连带着远处南满铁路线上偶尔传来的火车汽笛声,都显得有气无力,闷闷地压在人心头。街角树荫下,几只知了聒噪得撕心裂肺,像是预感到某种不祥,要把最后的气力都耗尽。

陈峰靠在一家半掩着门板的杂货铺廊檐下,阴影勉强遮蔽了半张脸。他穿着一件半旧的靛蓝色粗布褂子,裤腿挽到小腿肚,脚上一双磨得发白的黑布鞋,活脱脱一个进城找活计的乡下后生。只有那双眼睛,锐利、沉静,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一遍遍扫过斜对面那座气派的门楼——林府。

朱漆大门紧闭,门口两只石狮子在烈日下也蔫头耷脑。高墙深院,隔绝了外面的暑热,也隔绝了府内此刻可能正上演的某种无声风暴。

他在这里等了近一个时辰。约定的时间已过,林晚秋没有出现。一丝极淡的焦躁,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最深处漾开微澜。这不符合她的性格。那姑娘骨子里有股执拗的韧劲,答应了的事,尤其在这种关头,绝不会无故失约。

时间一分一秒爬过,每一秒都像在滚油上煎熬。杂货铺老板探头探脑地看了他几次,眼神带着小商贩特有的警惕。陈峰微微侧身,避开那目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布褂子的下摆,布料粗糙的质感传来,提醒着他身处何时何地。1931年,奉天,距离那个血色的夜晚,不到两个月。

林府内,气氛确实凝重得如同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书房里,厚重的紫檀木书案散发着沉郁的木香。林世昌背对着门口,负手站在巨大的雕花木窗前。窗外是精心打理过的花园,假山流水,花木扶疏,一派富贵闲适的景象,却丝毫化不开他眉宇间那深重的忧虑。

“……晚秋,”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疲惫的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你最近,心思很重。”他没有回头,目光似乎穿透了窗棂,落在更远也更危险的地方。“总往外面跑,还总打听些…不该打听的事情。”

林晚秋垂手站在书案前几步远的地方,穿着一身月白色滚银边的新式学生旗袍,亭亭玉立,却像一株绷紧了弦的翠竹。她手指下意识地绞紧了手中的一方素白手帕,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父亲宽厚的背影此刻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爹,”她开口,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我只是…看到城里那些日本兵,耀武扬威,心里难受。同学们也都……”

“难受?”林世昌猛地转过身,脸上肌肉微微抽动,眼神锐利地刺向女儿,“难受有用吗?这世道,光难受就能活下去?”他几步走到书案前,手指重重敲在光滑的桌面上,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商会昨天刚被‘请’去开会!日本人拿万宝山的事情说事,一口咬定是华人挑衅,逼着我们‘维持秩序’,说白了就是要钱要粮!那个佐藤英机,看着斯斯文文,话里话外全是刀子!”

他胸膛起伏着,显然那场会议令他憋闷至极:“晚秋,你爹我肩上扛着整个林家,还有商会里那么多张嘴!一步走错,就是万劫不复!你那些同学,游行、喊口号,痛快了,然后呢?被水龙冲散,被抓进局子,家里还得花钱赎人!有用吗?”

林晚秋抬起头,迎上父亲焦灼又带着一丝哀求的目光,心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父亲鬓角新添的白霜刺痛了她的眼。她知道父亲的难处,知道他夹在强横的日本人和风雨飘摇的生意中间,如履薄冰。但陈峰那双沉痛而坚定的眼睛,北大营士兵麻木的脸,还有街头日本浪人那嚣张刺耳的狂笑,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烫着她的心。

“爹,”她的声音轻颤,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倔强,“难道…难道我们就只能看着?看着他们步步紧逼?看着奉天城,看着东北…变成第二个朝鲜?”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丝。

林世昌浑身一震,脸色瞬间变得灰败。女儿的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他心底最恐惧的角落。朝鲜…亡国奴!他猛地抬手,似乎想呵斥,想阻止她说出这大逆不道的诛心之言,但那只手最终无力地垂落,肩膀也垮塌了几分。

他颓然地跌坐在宽大的太师椅里,椅背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出去。”他疲惫地挥挥手,声音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让我静静。这些日子,没事…少出门。” 他闭上眼,不再看女儿,仿佛耗尽了所有的精神。

书房里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和林世昌身上散发的无力感。林晚秋看着父亲瞬间苍老了许多的侧影,鼻尖猛地一酸,眼眶瞬间红了。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眼泪掉下来,朝着父亲微微屈膝行了个礼,转身,脚步有些虚浮地退了出去。厚重的书房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门关上的瞬间,林晚秋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剧烈地喘息了几下。眼泪终究没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旗袍的前襟,晕开深色的湿痕。她用力抹去泪水,眼神却在这一刻变得异常清晰和坚定。

父亲最后那近乎绝望的沉默,比任何斥责都更深刻地刺痛了她,也彻底点燃了她心底那股压抑已久的火焰。不能这样下去!绝不能!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目光投向走廊深处。父亲的书房…那张图!陈峰需要它!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灯塔,瞬间驱散了所有的软弱和犹豫。时间紧迫,陈峰还在外面等着!

她迅速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鬓发和衣襟,尽量让表情恢复平静,脚步放轻,却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朝着父亲书房隔壁的休息室走去。那里,有一扇小窗,外面是紧邻书房后墙的一条狭窄避人的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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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货铺的阴影里,陈峰微微蹙眉。林府侧门的小巷依旧空无一人。正午的太阳白花花一片,烤得青石板路面上热气扭曲蒸腾,巷口一只野狗吐着舌头,蔫蔫地趴着。

不能再等了。他直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目光锐利地扫视四周。街对面,一个戴着破草帽的汉子蹲在墙根下打盹,草帽压得很低;斜对角茶馆二楼临街的窗口,似乎有个人影一晃而过。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绷感,像拉满的弓弦。

他不动声色地转身,看似随意地走进杂货铺。铺子里光线昏暗,弥漫着酱油、咸鱼和灰尘混合的复杂气味。老板是个干瘦的老头,正就着柜台上一小碟花生米抿着劣质烧酒。

“掌柜的,来包哈德门。”陈峰的声音带着点刻意的乡下口音,粗声粗气。

老头抬起浑浊的眼,慢吞吞地转身去拿烟,嘴里嘟囔着:“哈德门…一块二…”

就在老头转身的刹那,陈峰眼角余光瞥见林府高墙东南角,那株枝叶繁茂的老槐树树影里,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晃动。不是风,风动的是叶子,那是树枝本身在承受重物般的轻颤。极其短暂,稍纵即逝。若非他经受过最严苛的观察训练,几乎会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目标出现!在计划之外的位置!陈峰心念电转,瞬间判断出林晚秋遇到了意外,无法按原定路线出来。他必须立刻接应,同时确保自己没有被茶馆或街角的可疑人物锁定。

“啧,太贵了,”他故意咂了下嘴,脸上露出乡下人嫌贵的表情,把几枚铜板拍在柜台上,“算了算了,来盒便宜点的,老刀牌吧。”他一边说,一边看似无意地侧身,用身体挡住了老头的视线,同时左手在柜台下极其隐蔽地做了几个快速的手势——那是给可能隐藏在附近的老烟枪看的:情况有变,目标在东南角墙头,准备b方案接应。

老头慢悠悠地找出老刀牌香烟递给他。陈峰接过,随手揣进怀里,嘴里还念叨着“城里啥都贵”,转身晃悠着出了杂货铺,方向却不再是盯着林府侧门,而是朝着老槐树所在的东南墙角慢慢溜达过去,像一个无所事事闲逛的乡下人。

他全身的神经末梢都处于高度警戒状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茶馆二楼窗口的人影似乎还在,破草帽汉子依旧在“打盹”。他走到老槐树下,借着树干的粗壮阴影遮蔽身形,装作被树根绊了一下,弯腰揉着脚踝,口中低声却清晰地吐出一个词:“位置?”

几片树叶极其轻微地抖动了一下,一个细若蚊蚋、刻意压得扁平的声音从头顶浓密的枝叶间飘下来,带着急促的喘息:“…墙…墙头…太高…下不去…有人…巡过来了…”

是林晚秋!声音里的惊慌失措如同实质。陈峰的心猛地一沉,瞬间明白了处境。她冒险翻墙出来,但墙太高,不敢跳,更糟的是,林府内的护院似乎正朝这个方向巡逻过来!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别动!低头!”陈峰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穿透了林晚秋的慌乱。他依旧保持着弯腰揉脚的姿势,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飞快地扫过地面。几块半截埋在土里的废弃城砖映入眼帘。他脚尖看似随意地一勾一拨,一块半尺长的断砖悄无声息地滚到墙根下,位置刚好在预估的林晚秋落脚点的下方。

“踩砖,跳!”指令短促如刀。

几乎是同时,墙内传来一个男人粗声粗气的吆喝和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刚才啥动静?过去瞅瞅!”

墙头上的枝叶一阵剧烈的晃动!林晚秋的身影猛地从浓绿中显现出来,月白色的旗袍在阳光下格外刺眼。她脸色煞白,眼神里充满了惊惧,但听到陈峰命令的瞬间,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她看到了墙根下那块不起眼的断砖,几乎是闭着眼,不管不顾地朝着那块砖的位置纵身一跃!

“哎哟!”一声压抑的痛呼。林晚秋双脚准确地落在断砖上,巨大的冲击力让她脚踝传来一阵剧痛,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向前扑倒。

电光火石间,陈峰动了。他像是被那声惊呼惊动,恰好直起身,手臂“无意”地向前一伸,稳稳地托住了林晚秋倒下的半边身体。动作流畅自然,在外人看来,就像一个冒失的路人差点撞倒了一个翻墙失足的小姐。

“小姐!您没事吧?”陈峰的声音瞬间拔高,充满了乡下人特有的憨厚和惊慌,扶住林晚秋的手却稳如磐石,一股巧劲传来,帮她稳住了身形。“这…这墙头可不敢乱爬啊!摔着了可咋整!”他一边大声说着,一边迅速用身体挡住她,隔绝了可能从巷口和茶馆方向投来的视线。

林晚秋惊魂未定,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脚踝处钻心的疼痛让她额头沁出冷汗。她死死抓住陈峰结实的小臂,如同抓住救命的浮木,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用力摇头。

墙内护院的脚步声和吆喝声更近了,已经到了墙根下:“喂!外面谁啊?刚才是啥动静?”

陈峰一手扶着林晚秋,另一只手极其迅速地探入她因为慌乱而微微敞开的随身小坤包,指尖触碰到一个硬质的、卷筒状的东西。他毫不犹豫地将那卷图纸抽出,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顺势就塞进了自己宽大的粗布褂子内襟里。图纸带着女孩身上淡淡的馨香和一丝紧张的汗意。

“对不住!对不住官爷!”陈峰立刻朝着墙内高声回应,语气惶恐又带着点委屈,“是俺!俺乡下人,走路没长眼,差点撞到这位小姐!小姐崴了脚了!俺这就扶小姐走!这就走!”他一边说,一边半扶半架着林晚秋,迅速转身,试图快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林晚秋脚踝剧痛,几乎无法着力,大半重量都倚在陈峰身上。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卷承载着巨大秘密和危险的图纸离开自己坤包的瞬间,心仿佛也跟着空了一块,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填满。她死死咬着唇,强迫自己迈开步子,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站住!”墙内的护院显然没那么好糊弄,脚步声急促地沿着墙根移动,似乎想绕到前门查看。墙内墙外,气氛紧绷到了极点。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清晰,带着奇异韵律感的声音,如同冰凉的溪水,突兀地流淌进这条燥热的小巷:

“林小姐?这么巧。”

这声音不高,却像有魔力,瞬间让林晚秋本就苍白的脸血色尽褪,身体猛地一僵,连脚踝的剧痛都似乎被冻结了。陈峰扶住她的手臂,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瞬间的僵硬和微微的颤抖。

他抬眼。

巷口,不知何时,静静地停着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光亮的车漆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目的光。车门旁,站着一个穿着笔挺米白色西式猎装的男人。身形挺拔,面容清癯,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正温和地注视着他们,嘴角甚至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佐藤英机。

他像一尊突然降临的雕像,无声无息,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冰冷气息,瞬间堵死了这条小巷唯一的出口。阳光落在他一丝不苟的鬓角上,也落在他镜片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他身后,两个穿着黑色短褂、面无表情的精悍男子如同影子般垂手而立,目光如同鹰隼,牢牢锁定了陈峰和林晚秋。

空气仿佛凝固了,连知了的嘶鸣都诡异地消失了一瞬。墙内护院的脚步声也停了下来,似乎被巷口突然出现的阵仗震慑住。

佐藤英机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先是在林晚秋惨白如纸、额角带汗、明显惊魂未定的脸上停留片刻,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随即,那目光便如滑腻的蛇,缓缓移到了陈峰身上。从他那身粗劣的靛蓝粗布褂子,到他扶着林晚秋手臂的那只骨节分明、肤色却与常年在田间劳作不符的手,再到他那张被刻意涂抹了少许尘灰、却依旧掩不住轮廓分明的脸。

“这位是…?”佐藤英机的声音依旧温和,带着询问的语调,仿佛真的只是偶遇故人,随口一问。

林晚秋的心跳几乎停止。巨大的恐惧攥紧了她的喉咙,让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她能感觉到陈峰扶着她手臂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下,传递过来一股沉静的力量。

陈峰脸上瞬间堆满了乡下人特有的、近乎谄媚的憨厚笑容,腰下意识地弯得更低了些,扶着林晚秋的手也似乎因为紧张而显得更加笨拙无措:“太…太君!俺…俺就是个乡下干活的!刚…刚才不小心冲撞了这位小姐!俺…俺不是有意的!”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和浓重的乡音,眼神躲闪,不敢直视佐藤英机。

“哦?”佐藤英机轻轻推了一下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了一瞬,随即又恢复温和。他向前踱了一小步,皮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哒”声,在这死寂的小巷里格外刺耳。“林小姐似乎受了惊吓,脚也受伤了?”他的目光再次落到林晚秋痛苦蹙起的眉心和不敢着地的右脚上。

“是…是俺不好!”陈峰抢着回答,语气更加惶恐,“俺急着赶路,没看清道儿!害得小姐崴了脚!俺该死!俺该死!”他一边说,一边作势要抽自己嘴巴。

“不…不关他的事。”林晚秋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尽管细若游丝,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她强迫自己抬起头,迎向佐藤英机那看似温和实则冰冷刺骨的目光,努力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佐藤先生…是我自己…不小心,从那边台阶下来…扭了一下,这位…这位大哥是好心扶我。”她指了指不远处一个根本不存在的高台阶。

佐藤英机脸上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加深了,仿佛看了一场有趣的表演。他点了点头,目光却像黏在了陈峰身上:“原来如此。这位…老乡,倒是古道热肠。”他顿了顿,语气依旧温和,却抛出一个看似随意的问题,“看老乡身手挺稳,扶得及时,以前…练过?”

“练…练啥?”陈峰一脸茫然,随即像是恍然大悟,连连摆手,露出乡下人特有的那种带着点羞赧和自卑的笑,“太君您说笑了!俺就是个庄稼把式,别的不会,就有把子傻力气!在老家给人扛大包,扶个车啥的,摔不着人!您看俺这手,”他笨拙地抬起扶着林晚秋的那只手,展示着手掌上特意涂抹伪装出的几处厚茧和污迹,“都是干粗活磨的!”

佐藤英机的目光在那双手上停留了足有两秒,随即又移到陈峰的脸上,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如同两口深潭,试图捕捉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空气仿佛再次凝固,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挤压着陈峰和林晚秋的神经。

“嗯…庄稼把式。”佐藤英机轻轻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无波。他忽然话锋一转,像是闲聊家常:“最近城里不太平,万宝山那边闹得人心惶惶。林会长和我们商会同仁都很忧心。老乡是刚从乡下进城?路上…可还太平?没遇到什么…特别的人或事吧?”他问得极其自然,仿佛真的在关心一个乡下人进城的见闻。

陈峰心里警铃大作。这看似随意的问话,每一个字都暗藏机锋!“万宝山”是试探,“特别的人或事”更是直指核心!他脸上憨厚的笑容不变,甚至还带上了点后怕:“可…可不就是不太平嘛太君!俺们村离万宝山那边不远,前些日子那枪声炮声,吓死个人!俺娘说城里活儿多,硬把俺赶出来了。路上…路上倒是没啥,就是人多,乱糟糟的。特别的人…?”他挠了挠头,一脸困惑,“啥叫特别的?穿绸褂子的算不?俺就远远瞧见过,不敢搭话哩!”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把乡下人的“憨”和“怯”表现得淋漓尽致,只字不提任何敏感信息,将“特别”巧妙地曲解为贫富差距。同时,他感觉到林晚秋身体的颤抖似乎缓和了一些,她正努力配合着,将身体重心更多地放在未受伤的左脚上,尽量减少对陈峰的依赖,以免引起更多怀疑。

佐藤英机静静地听着,脸上那点笑意始终未褪,眼神却愈发幽深难测。他沉默了几秒钟,目光在陈峰那张“憨厚”的脸上和林晚秋强装镇定的面容之间逡巡。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将人压垮时,佐藤英机忽然轻轻颔首,打破了僵局:“原来如此。乡下人进城谋生,不容易。”他语气一转,竟带上了一丝“关切”,“林小姐脚伤要紧,还是尽快就医的好。这附近…我记得有家德国人开的教会医院,医术尚可。”

他侧过身,对着身后一个黑衣随从用日语简洁地吩咐了一句:“送林小姐去医院。”(日语:“林さんを病院まで送ってくれ。”)

那黑衣男子立刻躬身:“嗨!”(日语:“はい!”)随即上前一步,动作带着军人特有的刻板,就要来接手搀扶林晚秋。

林晚秋脸色骤变,下意识地抓紧了陈峰的胳膊。去医院?被佐藤的人“护送”去医院?那无异于羊入虎口!图纸还在陈峰身上!

“不…不用麻烦佐藤先生了!”林晚秋急忙开口,声音因急切而有些变调,“我…我家司机就在前面路口等我!真的不用了!谢谢您的好意!”她指向巷口外的大街方向,眼神带着恳求看向陈峰。

陈峰立刻会意,连忙点头哈腰:“对对对!小姐家的车就在前头!俺…俺把小姐扶过去就行!不敢劳烦太君!不敢劳烦!”他一边说,一边更加用力地搀扶着林晚秋,脚步试图向巷口挪动。

佐藤英机抬了抬手,阻止了那个上前的黑衣随从。他静静地看着陈峰和林晚秋急于摆脱的姿态,嘴角那丝笑意似乎更深了,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玩味。

“这样啊…”他拉长了语调,目光最终定格在陈峰脸上,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要穿透他所有的伪装,“那…这位热心的老乡,可要把林小姐…安全地送到地方。”他特意在“安全”和“送到地方”几个字上,微微加重了语气,如同冰冷的针,刺入骨髓。

“一定!一定!太君放心!”陈峰点头如捣蒜,扶着林晚秋,几乎是半拖半抱地,一步步挪向巷口。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两道如同实质的目光,一直黏在自己的背上,冰冷而沉重,如同附骨之蛆。

短短十几步的距离,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每一步踏在滚烫的青石板上,都仿佛踩在烧红的烙铁上。陈峰全身的肌肉都处于最紧张的戒备状态,精神高度集中,感知被放大到极限,捕捉着身后一丝一毫的动静——佐藤英机是否改变了主意?他的手下是否有所动作?那辆黑色的轿车是否发动?

直到他们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地终于挪出了狭窄的小巷口,汇入大街上相对嘈杂的人流中,身后那如芒在背的冰冷注视感才骤然消失。但陈峰不敢有丝毫放松,他没有回头,只是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向后瞥了一眼。

巷口,佐藤英机依旧站在原地,米白色的猎装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刺眼。他脸上那抹温和的笑意已经彻底消失,镜片后的目光幽深冰冷,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正静静地、毫无波澜地注视着他们融入街市的背影。他身旁的两个黑衣随从,如同两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陈峰心头一凛。这眼神他太熟悉了——那是猎人锁定猎物,耐心等待致命一击时的眼神。佐藤英机,这个危险的敌人,已经彻底盯上他了。

“去…去前面那条街…”林晚秋的声音虚弱地响起,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压抑的痛苦,“有家…同仁药房…李大夫…信得过…”

陈峰不再多言,半扶半抱着她,加快了脚步,迅速拐进旁边一条相对僻静的横街。直到彻底脱离了佐藤英机可能的视线范围,确认身后没有可疑的尾巴(至少明面上没有),他才在一处堆放着杂物、相对隐蔽的墙角停了下来。

林晚秋再也支撑不住,背靠着冰冷的砖墙,身体软软地滑坐下去,双手紧紧捂住剧痛的右脚踝,脸色苍白如纸,冷汗浸湿了额前的碎发。刚才在佐藤面前强撑的镇定瞬间崩塌,只剩下后怕和生理上的剧痛。

“怎么样?”陈峰蹲下身,声音低沉而迅速,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林晚秋咬着牙,疼得说不出话,只是用力摇头。

陈峰不再多问,迅速而小心地检查了一下她的脚踝。肿胀已经很明显,皮肤发烫,好在骨头应该没断,是严重的扭伤。他从自己粗布褂子的内襟里(巧妙地避开了藏着图纸的位置),掏出一小卷备用的干净布条——这是他穿越后养成的习惯,随何可能用于包扎或固定的东西都随身携带。

他动作麻利,手法却异常沉稳,用布条将林晚秋受伤的脚踝紧紧缠绕固定住,打了个利落的结。“暂时固定,减轻点痛苦。必须尽快找大夫处理。”

剧痛在固定后稍微缓解了一些,林晚秋急促地喘息着,终于能开口说话,第一句话就是:“图…图纸…”

“安全。”陈峰言简意赅,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内侧。他的目光落在林晚秋沾满灰尘、被刮破了几处的旗袍下摆和手臂上细小的划痕,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很险。怎么从那里出来?”

“书房…爹在里面…”林晚秋心有余悸,断断续续地低语,“…只能…翻后面…小窗…夹道…墙太高…听到护院过来…”她闭上眼,回想起父亲那疲惫灰败的侧脸,心中又是一阵刀绞般的疼痛和愧疚。

陈峰默然。这确实是最危险的路径,但也是唯一的路径。他扶起林晚秋:“能走吗?药房还有多远?”

“前面…拐过去就是…”林晚秋借着他的力,忍着痛,用左脚艰难地蹦跳着前行。每跳一下,受伤的脚踝都传来钻心的疼,冷汗再次冒了出来。

两人如同两个在惊涛骇浪中侥幸靠岸的落难者,互相扶持着,在烈日下沿着墙根蹒跚前行。奉天城午后的喧嚣——黄包车的铃声、小贩的叫卖、远处工厂隐约的汽笛——此刻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危险暂时退去,但那份冰冷的死亡威胁感,如同阴影,紧紧缠绕。

转过街角,果然看到一家不大的药铺,黑底金字的招牌写着“同仁堂”。门口挂着半旧的布帘。陈峰掀开布帘,一股浓郁的中草药味扑面而来。

坐堂的是一个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的干瘦老者,正是李大夫。他抬头看到被陈峰搀扶进来、狼狈不堪的林晚秋,脸色微微一变,立刻起身:“林小姐?这是怎么了?快!快扶到后面来!”显然,他是认识林晚秋的,而且关系匪浅。

药铺后面是一个小小的隔间,放着一张简易的诊床。陈峰将林晚秋扶到床上躺下。李大夫仔细检查了她的脚踝,手法娴熟地按摩推拿,又敷上他特制的散发着浓烈草药味的黑色膏药,最后用木板和绷带重新做了更专业的固定。

“万幸,骨头没伤着,就是筋扭得厉害。这膏药活血化瘀,固定好,静养些日子,别乱动。”李大夫一边包扎,一边絮叨着,眼神却带着询问看向林晚秋。

林晚秋忍着痛,低声道:“谢谢李伯伯。不小心…摔的。”她避开了李大夫探究的目光。

李大夫看看她,又看看旁边沉默如山、气质明显不同于普通苦力的陈峰,似乎明白了什么,不再多问,只是叹了口气:“这世道啊…唉,小心点好,小心点好。”他转身去前面抓药。

小小的隔间里只剩下陈峰和林晚秋。空气中弥漫着苦涩的药味。阳光透过高窗上蒙尘的玻璃,投下几道昏黄的光柱,光柱里尘埃飞舞。

林晚秋靠在枕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似乎恢复了一些。她看着陈峰,眼神复杂,有感激,有后怕,还有一丝完成任务的释然。“图…你拿到了?”

陈峰点点头,走到门边,侧耳倾听了一下外面的动静。李大夫正在前面低声和伙计说着什么,没有异常。他这才走到床边,背对着门口,从粗布褂子最内层,小心翼翼地抽出了那卷图纸。

图纸入手微沉,是质量上乘的硬质牛皮纸。他将图纸在床沿边缓缓展开。

昏黄的光线下,一幅绘制精细、标注繁密的城防图展现在两人眼前。

奉天城的轮廓清晰地勾勒出来,城墙、城门、主要街道、铁路线(南满铁路、京奉铁路)都用不同粗细的线条标出。东北角,北大营的位置被重点标注,用醒目的朱砂圈画着。然而,当陈峰的目光聚焦到北大营的防御部署细节时,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脊椎窜起!

图上清晰地显示着:

· 北大营主要防御工事(铁丝网、壕沟、机枪掩体)集中在西、南两个方向,面向城区的南面防御相对严密,而北面和东面,靠近七二九仓库和东大营的方向,防御力量标注得极其薄弱,只有简单的巡逻路线,甚至有一段铁丝网标注着“年久失修”。

· 营区内部,士兵营房、弹药库、指挥部的位置标注清晰,但营房与营房之间、营房与弹药库之间,存在大片缺乏有效遮蔽物的开阔地带。

· 最触目惊心的是,在北大营的西北角,靠近一段废弃旧城墙的地方,图上赫然用细小的字迹标注着:“旧排水涵洞,直径约一米,出口通城外荒地,未封堵(注:已上报,待处理)”。

“这…这简直是…”林晚秋也看到了那些标注,她虽然不完全懂军事,但“防御薄弱”、“年久失修”、“未封堵”这些字眼意味着什么,她很清楚。一股寒意让她声音都变了调,“他们…他们难道不知道……”

陈峰的手指重重地点在那个标注着“旧排水涵洞”的位置,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脸上的“憨厚”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凝铁的沉重和愤怒。

“知道?也许知道。”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压抑的闷雷,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也许上报了无数次!但‘待处理’?哼!这就是他们所谓的‘不抵抗’!从根字上就烂透了!营房之间这么大的开阔地,敌人一旦突入,重火力覆盖,就是屠宰场!还有这个涵洞…天大的漏洞!”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地图上北大营那片区域,仿佛已经看到了即将发生的惨剧:日军利用这个涵洞,如同毒蛇般悄无声息地潜入,在薄弱的北、东方向发起突袭,毫无防备的士兵在睡梦中被屠杀,营房之间的开阔地带成为血肉磨坊……

“这图…是催命符。”陈峰的声音冰冷彻骨,带着一种深沉的无力感,“也是佐藤英机他们…最想看到的东西!”他猛地攥紧了拳头,图纸在他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窸窣声。他脑海中闪过佐藤英机最后那冰冷幽深、如同看死人般的眼神。对方一定知道些什么!甚至可能早已掌握了这个致命的漏洞!

林晚秋看着陈峰眼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和痛楚,看着他紧握图纸、指节发白的手,心也跟着沉到了谷底。她冒险偷出这张图,是希望它能成为拯救北大营、拯救奉天的武器,可现在看来,它更像是一张提前宣告了结局的死亡通知单。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隔间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两人沉重的呼吸声和外面隐约传来的街市嘈杂。苦涩的药味混杂着图纸上淡淡的油墨味,令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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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仁堂药房那扇蒙尘的高窗外,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大片铅灰色的云层从北边天际翻滚着涌来,迅速吞噬了午后的烈日,将整座奉天城笼罩在一片压抑的灰暗之中。空气更加闷热粘稠,一丝风也没有,仿佛巨大的蒸笼盖正在缓缓扣下。

李大夫抓好了几包内服外敷的草药,又细心地用油纸包好,递给陈峰,低声嘱咐着用法。他看着林晚秋苍白的脸和裹着夹板的脚,又叹了口气:“林小姐,这脚伤马虎不得,回去一定好好静养,千万别再乱跑了。这药…唉,能不用上最好。”话里有话。

林晚秋勉强挤出一个感激的笑容:“谢谢李伯伯,给您添麻烦了。”

陈峰付了诊金药费,将药包仔细收好。他蹲下身,不由分说地将林晚秋背了起来。女孩的身体很轻,隔着薄薄的夏布衣衫,能感受到她微微的颤抖和僵硬。陈峰背着她,掀开同仁堂门口的布帘,重新踏入那令人窒息的、被灰云笼罩的街道。

街上的气氛明显不同了。行人的脚步似乎都加快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安的匆忙。小贩的叫卖声也稀落了,许多人抬头望着阴沉沉的天色,脸上带着忧虑。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闷感,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陈峰背着林晚秋,尽量避开大路,沿着背街小巷朝着林府的方向走去。林晚秋伏在他宽厚坚实的背上,脚踝的剧痛在药力的作用下稍微缓解了一些,但心中的沉重和恐惧却丝毫未减。鼻尖萦绕着陈峰身上淡淡的汗味和尘土气息,混合着背后草药包的苦涩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那张要命图纸的油墨气息。这复杂的气味,让她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正身处于一个巨大的、充满火药味的旋涡中心。

“陈大哥…”她将下巴轻轻抵在陈峰的肩头,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迷茫和痛苦,“我们…我们拿到图了…可…可又能做什么呢?赵连长…他信你,可他的长官…还有我爹…”她想起父亲书房里那疲惫绝望的侧影,想起佐藤英机那洞悉一切的目光,巨大的无力感再次攫住了她。

陈峰的脚步很稳,每一步都踏在坑洼不平的路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没有立刻回答。巷子两旁的灰砖高墙沉默地耸立着,投下长长的、扭曲的阴影。

“尽人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穿透了周围的压抑,“图,必须送到赵山河手里。他是北大营的兵,哪怕只能让他手下的兄弟多一分警觉,在那一刻…也许就能多活下来一个。”他顿了顿,语气更加凝重,“佐藤英机…他今天出现在那里,绝不是巧合。他盯上你了,也盯上我了。你爹那边…恐怕也瞒不住了。林小姐,你要有准备。”

林晚秋的身体在他背上微微一颤。佐藤英机那冰冷的眼神再次浮现在眼前。她知道陈峰说的是事实。偷图的事,父亲迟早会知道,佐藤英机的怀疑更不会轻易消除。林家…将再无宁日。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但这一次,除了恐惧,竟还有一丝奇异的解脱。当最坏的情况被赤裸裸地摆在面前,反而没有那么可怕了。

“我知道。”她轻轻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却又透着一丝决绝,“从我决定偷图的那一刻…就知道了。”

陈峰不再言语,只是背着她,在迷宫般的小巷中穿行。他的步伐沉稳而坚定,仿佛背着的不只是一个受伤的女孩,更是一份沉重的责任和渺茫的希望。两人沉默着,只有脚步声在狭窄的巷道中回荡。

快接近林府所在的那片富人区时,陈峰选择了一条更远但更僻静的路,绕开了可能有人监视的正门方向。他准备将林晚秋送到林府后门附近的小巷。

就在他们即将穿过一条相对宽阔、连接着通往北郊大路的横街时,一阵低沉而富有侵略性的轰鸣声,如同滚雷般,从北边远远地传来,迅速由远及近,震得脚下的地面都在微微颤抖!

那不是雷声!是…密集的马蹄声和沉重车辆碾过路面的声音!还夹杂着一种整齐划一、令人心悸的金属摩擦和踏步声!

陈峰猛地停住脚步,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林晚秋也感觉到了那异样的震动,下意识地抓紧了他的肩膀。

横街的尽头,通往北郊的黄土大路上,烟尘滚滚!

一支队伍正以行军队列,朝着奉天城的方向,气势汹汹地开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队列前方十几匹高头大马。马上的骑兵穿着土黄色的军服,戴着同样颜色的军帽,帽檐下是一张张年轻却神情冷硬、眼神漠然的脸。他们腰挎长长的军刀(三二式骑兵刀),马鞍旁挂着鼓鼓囊囊的弹药盒和四四式步骑枪,枪身上长长的刺刀在阴沉的天色下闪烁着冰冷的寒光。马蹄铁敲击着硬土路面,发出清脆而密集的“哒哒”声,如同死神的鼓点。

紧随骑兵之后的,是望不到头的步兵方阵。同样土黄色的军服,如同一片移动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浊浪。他们四人一排,步伐沉重而整齐,踏在路面上发出“哐!哐!哐!”的闷响,震得人心头发颤。每一个士兵肩上都扛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式步枪,长长的刺刀林如同移动的钢铁荆棘。他们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地直视前方,只有机械的迈步,像一群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杀戮机器。

步兵队列中间,夹杂着几辆涂着同样土黄色、覆盖着帆布的军用卡车(丰田Gb型卡车),沉重的引擎轰鸣着,排气管喷吐着黑烟。帆布下,隐约可见重机枪的轮廓(九二式重机枪)和成箱的弹药。

队伍的最后方,是更加沉重的钢铁巨兽!几门被骡马拖曳着的、覆盖着炮衣的野炮(四一式75毫米山炮),粗大的炮管在帆布下勾勒出狰狞的线条。旁边还有几辆用帆布蒙得严严实实、履带式的车辆(八九式中型坦克原型车),虽然看不到炮塔,但那沉重履带碾压地面发出的特有金属摩擦和“嘎吱”声,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压迫感。

一面面血红色的旭日军旗,在队列中高高挑起,在沉闷的、无风的空气中低垂着,如同凝固的血块。旗面上那轮刺目的太阳,在灰暗天幕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狰狞。

“演习!关东军特别大演习!”队伍旁边,几个穿着黑色制服、戴着白袖标的日本宪兵骑着自行车来回穿梭,用生硬的中文朝着被驱赶到路边的零星中国行人大声呵斥着,“统统让开!皇军演习!妨碍者,严惩不贷!”

几个挑着担子的中国农民被粗暴地推搡到路边的水沟里,箩筐翻倒,瓜果蔬菜滚了一地。一个拉黄包车的车夫躲闪不及,车把被一个骑自行车的宪兵故意撞了一下,连人带车摔倒在地,引来一阵日军士兵放肆的哄笑。车夫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被一个宪兵用穿着厚重军靴的脚踩住了小腿,动弹不得,只能痛苦地蜷缩着。

队伍如同一条冰冷的钢铁洪流,带着碾碎一切的威势,隆隆地从横街尽头驶过,卷起的漫天尘土几乎遮蔽了半边天空。那整齐划一、沉重如铁的脚步踏地声(哐!哐!哐!),马蹄的脆响(哒!哒!哒!),卡车引擎的咆哮(嗡——),履带的碾压声(嘎吱…嘎吱…),还有士兵们偶尔爆发的、充满兽性的口号声(日语:“半载!”),混杂在一起,形成一首冰冷、残酷、令人窒息的战争序曲!

浓重的尘土混合着汽油和骡马粪便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人几乎无法呼吸。

陈峰背着林晚秋,站在横街口一处堆放着破箩筐的阴影里,如同两尊凝固的雕像。他的身体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指关节因为用力攥紧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一股冰冷到极致的怒火,混合着深沉的悲怆,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奔涌、冲撞,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防!

演习?去他妈的演习!

这分明是战前最后的武装巡游!是赤裸裸的武力威慑!是踏在东北大地、踏在所有中国人心口上的铁蹄!是向整个奉天城、向所有还心存幻想的人,发出的死亡宣告!

图纸上那个标注着“未封堵”的涵洞,北大营北面东面那单薄的防线,此刻在这钢铁洪流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如此可笑!这些铁与火,很快就会通过那些致命的漏洞,倾泻进毫无防备的军营!

林晚秋伏在陈峰背上,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她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尖叫出声。眼前这地狱行军般的景象,远比日本浪人的骚扰、比佐藤英机的阴冷目光,更直观、更暴烈地冲击着她的灵魂!那冰冷的刺刀林,那沉重的炮口,那肆无忌惮的呵斥和狂笑…像无数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进她的眼睛,刻进她的脑海!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和灭顶的恐惧让她几乎窒息。

队伍还在源源不断地通过,仿佛没有尽头。那面面血红的旗帜,在漫天黄尘中猎猎招展,如同招魂的幡。

就在这时,一个矮小的身影如同受惊的老鼠,从对面一条更窄的巷子里飞快地溜了出来,猫着腰,敏捷地穿过横街,一头扎进了陈峰他们藏身的杂物堆阴影里。

是老烟枪。

他穿着一件油渍麻花的破旧短褂,头上那顶标志性的破毡帽压得更低了,几乎遮住了半张脸。他气喘吁吁,脸上混杂着尘土、汗水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悸。

“陈…陈爷!林小姐!”老烟枪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跑岔气的喘息,眼神飞快地扫了一眼外面轰鸣而过的日军队伍,又迅速缩回阴影深处,像是怕被那钢铁洪流卷进去碾碎,“可…可算找到你们了!那狗日的东洋轿子(指佐藤的车)在街口停了半天!眼珠子跟毒蛇似的!俺…俺绕了大半个城,瞅着那瘟神走了才敢冒头!”

他喘了口气,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林小姐您没事吧?哎哟这脚…那帮天杀的东洋萝卜!”他骂了一句,随即又紧张兮兮地凑近陈峰,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声,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恐惧和一种末日将临的绝望:

“陈爷…您…您看见了吧?这阵仗!这他娘的是演习?这是要…要变天了啊!真真正正…要变天了啊!”

他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指着外面那尚未过完、卷起漫天黄尘的日军队伍,指尖颤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那隆隆的铁蹄声和沉重的踏步声,如同巨大的丧钟,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敲击在奉天城的上空,也敲在每一个阴影中屏息凝望的人心上。

陈峰没有回答。他背着林晚秋,站在破箩筐的阴影里,像一尊沉默的礁石。目光越过老烟枪佝偻的肩头,越过横街口弥漫的滚滚烟尘,死死地钉在那支如同地狱涌出的黄褐色浊流上。冰冷的怒火在他眼底最深处燃烧、沉淀,最终凝结成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缓缓抬起头,视线投向更远处,奉天城灰暗压抑的天空尽头。铅云低垂,沉甸甸地压在鳞次栉比的屋脊和远处工厂林立的烟囱上,仿佛一只无形的巨掌,正缓缓合拢。

变天?

不。这是一场早已拉开序幕的血色风暴。而他,和他背上的人,以及这片土地上千千万万的人,都被裹挟在这风暴的中心,无处可逃。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支即将消失在烟尘中的队伍末尾,那几辆覆盖着帆布的、履带式的钢铁巨兽留下的沉重辙印。然后,他沉默地转过身,背着林晚秋,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林府后巷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踏在震动的大地上,踏在命运的钢丝之上。老烟枪愣了一下,立刻猫着腰,如同一个真正的影子,无声无息地跟了上去。三人的身影很快被小巷更深的阴影吞没,只留下身后那如同丧钟般久久回荡在奉天城上空的、冰冷刺骨的铁蹄轰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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