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元那双深邃的眼眸,死死地盯着林羽的神识虚影,仿佛要将她彻底看透。
良久。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但说出的话,却并非是同意。
“你既想学我医术,想让我信你,可以。”
华元的声音,重新恢复了镇定,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考验意味。
“那就先治好我这镜中,早已病入膏肓的‘心病’再说!”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挥衣袖。
嗡——!
整个镜中世界,发出一声轻微的嗡鸣。眼前的学堂景象,如同被水晕开的墨迹,迅速模糊、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间阴暗潮湿,充满了腐朽气息的病房。
病房中央,一张孤零零的病榻之上,躺着一个虚幻的魂体。
那魂体蜷缩着,身体不住地颤抖,口中发出断断续续,充满了无尽痛苦的哀嚎。他的魂体之上,缠绕着一层肉眼可见的黑灰色气息,那是由极致的悲伤、悔恨、不甘与绝望,凝聚而成的负面情绪。
这股气息,比春娘当初的怨气,更加内敛,却也更加的根深蒂固,仿佛已经与这魂魄,彻底融为了一体。
林羽看着这个痛苦的魂体,眉头紧紧皱起。
“此人,是我用自身一缕执念所化。”华元的声音,在空旷的病房中响起,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患的,乃是老夫生前,耗尽心血也未能攻克的绝症——‘郁结之症’。”
“何为郁结?七情内伤,气血凝滞,神思涣散,最终灯火耗尽,药石罔医。”华元缓缓解释道,“此症,病在身,根在心。任何汤药,都不过是扬汤止沸,无法触及其根本。”
他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林羽。
“我给你的考验,便是治好他。”
“此症无药可医,考验的,并非药理,而是‘医道’。医者,不仅医身,更要医心。你若能让他心中郁结消散,让他真正地‘开怀’,那便算你通过了考验。”
说到这里,华元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而又决绝。
“我给你三天时间。”
“三日之后,你若无法成功,老夫便会彻底封闭这‘照心镜’,断绝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届时,外面那些人的魂魄,连同你这缕神识,都将与老夫一起,在这镜中世界沉沦下去吧!”
这番话,如同最后通牒,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胁。
他这是在用被拘禁百姓的性命,来逼迫她接受这个看似不可能完成的挑战。
林羽的神识虚影,沉默不语。
她知道,跟这个已经陷入偏执的医痴,讲道理是行不通的。唯一的办法,就是用他定下的规则,彻底击败他。
她不再理会华元,而是将全部心神,都集中在了那个不断哀嚎的魂体病人身上。
她的神识虚影,缓缓靠近病榻。
随着距离的拉近,那股几乎凝为实质的悲伤与绝望,如同刺骨的寒风,扑面而来,让林羽的神识都感到一阵阵的刺痛。
她深吸一口气,一缕璀璨夺目的功德金光,从她的神识虚影之上弥漫而出,化作一道温暖的光束,柔和地照向了那个痛苦的魂体。
这是她最强大的底牌之一,无物不化,无邪不破。
然而,这一次,无往不利的功德金光,却失效了。
金光照耀之下,那病人魂体表面的黑灰色气息,确实被净化了些许。可下一瞬,更多的黑灰色气息,便如同泉涌一般,源源不断地从他魂体的最深处,再次滋生出来!
净化一丝,便生出十丝!
仿佛这悲伤与绝望,已经成了他魂魄的一部分,根本无法被任何外力所驱散。
林羽见状,心中一凛。
她立刻明白了。
这不是病,更不是邪祟。
这是典型的心病。用她前世的话来说,这已经到了重度抑郁症的范畴。
对于这种病,任何外力都只是辅助,真正起作用的,只有解开患者的心结。
解铃还须系铃人。
必须找到他痛苦的根源!
林羽收起了功德金光,她知道,再用这种蛮力,非但无用,反而可能会刺激到对方,让情况变得更糟。
她缓缓闭上双目,神识虚影变得更加凝练。
她放弃了“治疗”,转而选择了“倾听”。
她将自己的神念,化作了最温柔,最不具攻击性的触角,小心翼翼地,探向了那个病人的魂体。
她要与这个痛苦的灵魂,进行最深层次的“共情”,去读取他记忆深处,那段导致他彻底崩溃的过往。
嗡……
当林羽的神念,与那病人的魂体接触的瞬间。
无数混乱、破碎、充满了痛苦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入了她的神魂世界!
那是一个意气风发的中年人。
他身穿御医官服,行走于金碧辉煌的宫殿之中,享受着无数人的尊敬与崇拜。他是天子近臣,是医道的泰山北斗。
【“华神医,家父的顽疾,多亏您才得以根治!”】
【“华大人真乃在世华佗!”】
画面一转。
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席卷了整个京城。
他临危受命,负责救治一位感染了瘟疫,身份无比尊贵的皇子。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翻遍了所有的古籍,用尽了毕生所学,熬制出一碗又一碗的汤药。
他眼中的血丝越来越多,鬓角的白发一根根生出。
然而,病榻之上,那位皇子的气息,却一天比一天微弱。
最终,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伴随着宫殿外绝望的哭喊声,那位皇子,还是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失败了。
他倾尽全力,却还是失败了。
龙椅之上,那个曾经对他赞赏有加的帝王,此刻面沉如水,眼神冰冷得如同万年玄冰。
【“庸医!朕要你何用!”】
一声怒喝,如同惊雷,将他所有的骄傲与尊严,击得粉碎。
他被罢了官,赶出了皇宫。
曾经那些对他笑脸相迎的同僚,此刻都避他如蛇蝎。
他回到了冷清的故居,终日与药草为伴,却再也找不到当初那种救死扶伤的意气风发。
他的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不甘。
悔恨自己学艺不精,救不了一个本该能救活的生命。
不甘自己一身精湛的医术,却因为一次失败,就被彻底否定,再无用武之地。
这种郁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最终化作了缠绕在他魂魄深处的毒,将他最后一点生机,彻底吞噬。
在一个寂静的午后,他躺在冰冷的床上,带着满腔的遗憾与不甘,郁郁而终。
……
所有的记忆碎片,在林羽的神魂中,拼接成了一个完整而又悲伤的故事。
她缓缓地,收回了自己的神念。
病榻之上,那个魂体依旧在哀嚎,但林羽的目光,却已经不再看他。
她找到了症结所在。
她缓缓转身,那双由神识凝聚而成的青色鸟瞳,平静地,望向了站在病房角落,一直冷眼旁观的华元。
她没有去“治疗”那个病人。
因为她知道,真正的病人,从来都不是那个由执念化成的虚影。
林羽看着眼前这位一生救人无数,却唯独救不了自己的前朝御医,用一种无比平静的语气,缓缓开口。
“前辈。”
“您治了一辈子病,救了一辈子人。”
“但您自己,才是病得最重的那一个。”
这一句话,声音不大,却像是一道九天神雷,狠狠地劈在了华元那古井无波的魂体之上!
他脸上的平静与淡漠,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戳穿了内心最深处秘密的震惊、羞恼与狂怒!
“一派胡言!”
轰隆——!
整个镜中世界,随着他情绪的剧烈波动,开始疯狂地颤抖起来!阴暗的病房寸寸龟裂,狂暴的罡风凭空出现,如同无数把锋利的刀子,朝着林羽的神识虚影,疯狂地切割而来!
华元的魂体,在狂风中猎猎作响,他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已经变得一片赤红,充满了被触及逆鳞的暴怒!
他指着林羽,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咆哮。
“你这妖鸟懂什么医道!给我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