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后。
又一座县城,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这座城,名为“固原”。
城墙,比黑石城更高,更厚。墙垛之后,人影绰绰,刀枪林立。
一面写着“杨”字的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显然,这里的守将,不打算投降。
独眼壮汉立马于阵前,看着那座严阵以待的城池,独眼中,再次露出了那种熟悉的,残忍的狞笑。
他没有丝毫的犹豫。
故技重施。
他缓缓举起了手中的钢刀,指向了身后。
指向了那数千名,从黑石城裹挟而来的,刚刚拿起武器的“新兵”。
“去。”
还是那一个字。
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然而,这一次。
队伍,没有立刻向前。
那些黑石城的幸存者们,脸上露出了极致的恐惧和抗拒。
他们亲眼见证过这座县城的毁灭。
他们不想死!
更不想,去屠杀和自己一样无辜的百姓!
“不……我不去!”
一个中年男人扔掉了手中的木棍,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哭喊着。
“求大王饶命!我不是兵!我不想杀人啊!”
他的哭喊,像一根导火索。
“我们不去!”
“死也不去!”
人群,骚动起来。
独眼壮汉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他没有说话。
只是对着身后,那些真正的,心狠手辣的老流寇,轻轻摆了摆手。
督战队,动了。
“噗嗤!”
手起,刀落。
那个第一个跪地求饶的中年男人,头颅冲天而起。
鲜血,喷了周围人一脸。
温热的,腥臭的。
所有人的哭喊声,戛然而止。
“不想去的,这就是下场!”
督战队的头目,用刀尖挑起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声音如同地狱里的恶鬼。
“上!或者,死!”
恐惧,战胜了一切。
在死亡的逼迫下,新兵们哭喊着,尖叫着,被后面的钢刀驱赶着,如同待宰的羔羊,冲向了固原城的城墙。
祝十六一行人,被安排在了队伍的后方。
因为林羽她们都是大夫,可以救治伤员,所以他们暂时获得了无需冲锋陷阵的“优待”。
他站在一处高坡上,清晰地看到了这一切。
也看到了,城墙之上,守将那张冷酷如铁的脸。
“放箭!”
一声令下。
没有丝毫的犹豫。
没有半分的怜悯。
嗡——!
天空,瞬间暗了下来!
密密麻麻的箭矢,如同黑色的蝗虫,遮蔽了太阳!
带着死亡的呼啸,朝着城下那群毫无防护的百姓,倾泻而下!
“啊——!”
“救命啊!”
凄厉的惨叫,瞬间响彻了整个战场!
这不是战争。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血腥的屠杀!
冲在最前面的人,像被割倒的麦子一样,成片成片地倒下。
他们的身体,被利箭射穿,插在地上,如同一个个扭曲的稻草人。
后面的人想退。
可是,他们退不了。
因为他们的身后,是督战队那闪着寒光的,屠刀!
前进,是城墙上射来的箭雨。
后退,是督战队无情的斩杀。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城墙之下,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血肉磨盘!
祝十六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他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
那个前几天还分给他半块饼的大叔,胸口插着三支箭,挣扎了几下,不动了。
那个在黑石城给他指过路的妇人,为了保护怀里的孩子,被射成了刺猬……
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不是因为恐惧。
而是因为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的愤怒!
“呕……”
他身旁的洪凌凌,再也承受不住如此惨烈的景象。
她捂着嘴,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
小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陆双双死死地按住她的肩膀,将她的头,扭向一边。
“别看!”
她的声音,同样在发颤。
就在这人间地狱之中。
林羽的声音,平静地,在祝十六的耳边响起。
“看。”
祝十六猛地转过头。
他看到,自己的干娘,正指着下方的修罗场。
那张平凡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这就是战争。”
她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最简单的事实。
“用人命去填。”
“填平护城河,消耗掉守军的箭矢,磨掉他们的士气和体力。”
“等到城下的尸体,堆得足够高,高到可以当做阶梯。”
“等到城上的守军,杀人杀到手软,拉弓拉到脱力。”
“那个时候……”
林羽的目光,转向了流寇大军的后方。
在那里,三千名真正的精锐,正静静地肃立着。
他们身披简陋的皮甲,手持锋利的钢刀。
他们冷漠地看着前方的屠杀,仿佛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戏剧。
“……真正的主力,才会出动。”
祝十六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他终于明白了。
他终于明白了,干娘那两个问题的答案。
流寇,是如何产生的?
就是这样产生的!
用屠杀和恐惧,将无辜的百姓,逼成野兽!
又要如何,才能剿灭他们?
剿灭?怎么剿灭?
城上的守军,在剿灭他们。
身后的督战队,也在“剿灭”他们!
他们就像是被夹在石磨中间的豆子,被两股力量,毫不留情地,碾得粉碎!
祝十六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只觉得,这个世界,荒诞得,让他想发笑。
……
屠杀,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
城墙之下,尸体,已经堆积如山。
鲜血,汇成了溪流。
城墙之上,守军的箭矢,已经告罄。
士兵们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握着兵器的手,都在颤抖。
独眼壮汉,终于动了。
“杀!”
他抽出腰间的弯刀,向前一指!
“嗷——!”
那三千名养精蓄锐已久的精锐战兵,发出了野兽般的咆哮!
他们踩着同伴……不,是踩着那些炮灰的尸体,如同猿猴一般,飞快地冲向了城墙!
他们将尸体当做肉盾,将堆积的尸山,当做最便捷的云梯!
守军最后的抵抗,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很快。
第一个流寇,翻上了城墙。
第二个。
第三个。
城破了。
伴随着那扇城门被缓缓推开。
又一场,和黑石城一模一样的,人间惨剧,再次上演。
杀戮,抢掠,焚烧。
以及……裹挟。
三天后。
当这支如同蝗虫过境的军队,再次踏上征程时。
队伍,又壮大了数千人。
数千张,麻木而又绝望的,新面孔。
祝十六走在队伍里。
他的心,已经冷了。
仇恨,愤怒,屈辱……这些情绪,仿佛都被那三天的地狱景象,给烧干了。
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冰冷。
他默默地走着,观察着。
观察着那些“新兵”,是如何在督战队的威逼下,从哭喊,到沉默,再到麻木。
观察着他们,是如何拿起武器,将刀锋,对准下一个,和自己一样无辜的人。
这是一个,无解的循环。
是一个,不断自我复制,自我膨胀的,巨大毒瘤。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种绝望吞噬的时候。
他的目光,忽然停住了。
他在新加入的人群中,看到了一个少年。
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衣衫褴褛的少年。
周围的人,脸上都是麻木,是恐惧,是绝望。
唯独他。
那双眼睛里,没有泪水,也没有恐惧。
只有一种,像是要将整个世界都焚烧殆尽的,刻骨的仇恨。
和一丝,深深隐藏在仇恨之下的,不甘。
祝十六的心,猛地一跳。
这双眼睛……
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