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山脚下有个靠山屯,屯子东头住着个老马家。马家祖上是从山东闯关东过来的,到马有德这辈已经是第四代了。马有德四十出头,读过几年书,是屯里少有的文化人,前些年还被选成了村委会副主任。
这年腊月二十三,小年夜,马有德从村委开会回来已是深夜。天上飘着细雪,山路不好走,他抄了近道,穿过屯子后的老林子。走着走着,忽然一阵旋风卷着雪沫子扑到他脸上,迷得他睁不开眼。等风过去,他再睁眼时,发现林子里的路变了样。
原本熟悉的小道不见了,眼前是一条他从没见过的土路,路两旁的老松树似乎也比平时更高更密,树枝上挂着的不是雪,而是白茫茫的纸钱。
马有德心里发毛,硬着头皮往前走,想尽快穿出林子。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座古宅大院,朱漆大门上挂着两盏红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晃。
马有德正纳闷这荒山野岭何时多了这么个大宅子,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个穿长衫的老者,留着山羊胡,眼睛眯成两条缝,笑着拱手道:“马主任来了,三爷等候多时了。”
“哪个三爷?这是哪儿?”马有德一头雾水。
“黄三爷吩咐了,请您来做客。”老者不答,只笑着引他进门。
宅院内雕梁画栋,气派非凡。穿过回廊,来到正厅,只见厅中太师椅上坐着个穿黄马褂的中年人,面容清瘦,手持一杆长烟袋,见马有德进来,也不起身,只点点头。
“马副主任来了,坐。”黄三爷声音尖细,透着几分怪异。
马有德忐忑不安地坐下,“您认识我?这是哪儿啊?”
黄三爷吐出一口烟圈,“这儿是长白山仙家办事处,我是掌事的黄三爷。今日请你来,是有桩差事要交给你。”
原来这黄三爷是东北保家仙中的黄仙得道,掌管这一带山精野怪的考功过录。因前任文簿官调任,账目一时无人接管,需找个阳气旺盛又在阳间有点职位的读书人临时兼任。
“这不合适吧,我就是个村干部,哪懂这些...”马有德推辞道。
黄三爷笑道:“不必谦虚,你祖上在山东时曾救过一只黄皮子,那就是我家老祖。如今这缘分该还了。你放心,不白让你干,每月十五,我给你送三斤山参、五斤灵芝,都是上了年份的好货,够你补贴家用了。”
马有德心里一动。老母亲常年卧病在床,儿子明年要上大学,处处用钱,这额外收入倒是解了燃眉之急。犹豫片刻,他便应了下来。
黄三爷当即吩咐那位长衫老者——原来是位狐仙胡管家,取来一本厚厚的账簿和一枚玉印,交代了差事:每月初一、十五,马有德需子时独自到老林子的一块巨石前,黄三爷自会接他来这里,审理记录山中精怪的功过。
“有一样须牢记,”黄三爷神色严肃,“这账簿上的事,天机不可泄露,尤其不能让你家里人知道,否则必遭灾祸。”
马有德连连点头,捧着账簿和玉印,只觉得两样东西沉甸甸的,透着一股寒气。
胡管家送他出宅,又是一阵旋风卷过,马有德再睁眼时,已回到了屯口的老槐树下,手里的账簿和玉印却真真切切地存在着。
自此,马有德便过上了阴阳两边的日子。阳间他是村委会副主任,处理屯里大小事务;阴间他是黄仙府的文簿官,记录山精野怪的善恶功过。
每月两次的“值班”后,次日清晨家门口总会发现一包山货,果然都是上等品相。马有德悄悄拿到县城药店出售,换来的钱不仅付清了母亲的药费,还能余下不少存起来给儿子做学费。
日子一长,马有德发现这差事并不简单。那些山精野怪形态各异,有的能言人语,有的需靠黄三爷翻译。功过记录更是五花八门:某狐仙救治了迷路猎人记一功,某獾精偷吃了农户家鸡记一过;某长虫精拦路吓人记过,某山魈为村民指路找水源记功...
黄三爷审案时精明果断,赏罚分明,但马有德渐渐察觉,有些明显该重罚的过犯,黄三爷却从轻发落;而有些微末小功,却又大书特书。他私下问胡管家,老狐仙只是捻须微笑:“马副主任,天地间的账,不是非黑即白的。”
这年夏天,屯里出了怪事。好几户人家的鸡窝半夜被掏,鸡被吸干了血,扔在一旁。村民议论纷纷,说是来了偷鸡的黄皮子。
马有德记在心里,下次去黄仙府时特意查了账簿,却发现近期的记录中并无黄皮子伤畜的过犯。他心生疑惑,夜里悄悄蹲守,果然发现一只硕大的黄皮子溜进邻居家鸡窝。那黄皮子动作敏捷,咬鸡放血一气呵成,但在月光下,马有德分明看见它额间有一撮白毛——正是黄三爷原形时的特征!
马有德心中骇然,这才明白黄三爷为何有时执法不公。下次审案时,他故意提及牲畜被害的事,黄三爷面色不变,淡淡道:“弱肉强食,本是天道。农户养鸡,黄仙食鸡,都是生存之道,谈不上功过。”
马有德心中不满,却不敢多言。
转眼到了八月,马有德的儿子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学费却比预期多了不少。马有德正发愁,黄三爷忽然道:“听说你儿子考学有成,我这儿有份贺礼。”说着递过一个布包,里面竟是十根金条!
“这太贵重了,不能收。”马有德推辞。
黄三爷笑道:“不白给。近日黑山老妖要来查账,他性子苛刻,见不得半点疏漏。你把账簿稍作修饰,将几处重过改为轻过,便算帮了我这个大忙。”
马有德犹豫良久,想到儿子的学费,最终还是应了下来。他熬夜修改账簿,将几处黄三爷亲信犯的大过悄悄改轻了。
三日后黑山老妖来查账,果然没看出破绽,满意而去。黄三爷大喜,又额外赏了马有德不少山珍。
马有德妻子刘氏早觉得丈夫近来行踪诡秘,每月总有两天夜不归宿,回来后身上还带着一股奇怪的腥味。这天收拾屋子,她无意中发现床底下的木盒里不但有金条,还有那本古怪的账簿。
刘氏不识字,便偷偷拿着账簿去找屯西头的赵半仙。赵半仙略通玄学,翻开账簿一看,吓得面如土色:“这、这是仙家账本!嫂子,有德这是惹上大麻烦了!”
当晚马有德回家,见妻子手持账簿,泪流满面,知道事情败露,长叹一声,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
“你糊涂啊!”刘氏捶打着丈夫,“那些山精野怪是好相与的?赶紧把东西还回去,这差事不能干了!”
马有德何尝不知其中利害,但想起黄三爷的手段,又不敢轻易开口辞职。夫妻俩一夜未眠,第二天马有德硬着头皮去找黄三爷请辞。
黄三爷听明来意,面色一沉:“马副主任,这差事是你想干就干,不想干就不干的?既然天机已泄,按规矩你得留下点东西。”说着目光冷冷地扫过马有德的双手。
马有德吓得魂飞魄散,扑通跪下:“三爷饶命!我家中还有老母幼子,全靠我养活啊!”
黄三爷沉吟片刻,语气稍缓:“罢了,看在你祖上恩情,不留手也成。但你得帮我做最后一件事。西山有只黑熊精,屡犯山规,伤了不少生灵。明日午时,它会经过南山隘口,你去那里埋下这道符,事后我自有重谢,咱们两清。”
马有德不敢不从,接了符咒回家,却越想越不对劲,偷偷又去找赵半仙。赵半仙一看符咒,大惊失色:“这不是寻常镇妖符,这是炼魂符!那黑熊精若是被这符咒所伤,不但形神俱灭,连轮回都入不了!黄三爷这是要借刀杀人啊!”
马有德冷汗直流,这才明白黄三爷是要灭口知情者。那黑熊精据说修炼百年,早已通人性,平日并不主动伤人,只是偶尔偷些蜂蜜罢了。
次日午时,马有德来到南山隘口,果然远远看见一只壮硕的黑熊慢悠悠走来。黑熊似乎察觉到什么,人立而起,四处张望,眼神竟有几分悲凉。
马有德握紧符咒,手心里全是汗。想起这半年来的所见所闻,想起黄三爷的种种不公,想起妻子泪流满面的模样,他忽然把心一横,将符咒撕得粉碎,深埋入土。
“走吧,走得越远越好。”马有德对黑熊轻声道,“别再回这片山了。”
黑熊似懂非懂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前爪合拢,像人一样作了揖,转身蹒跚而去。
当晚黄三爷勃然大怒,现身马家,阴风阵阵,吹得门窗啪啪作响:“马有德!你敢违抗我的命令!”
马有德虽然害怕,却挺直腰板:“三爷,您让我做的不是正经事,我不能助纣为虐。”
黄三爷冷笑:“好个助纣为虐!你以为撕了符咒就没事了?既然你选择站在黑熊精一边,就替它受罚吧!”说着衣袖一挥,一道黄风卷向马有德。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一声佛号:“阿弥陀佛!黄三爷,得饶人处且饶人。”
但见一位白眉老僧手持禅杖迈进屋来,正是长白山金光寺的住持。原来赵半仙料到黄三爷不会善罢甘休,提前请来了高僧。
“马施主虽泄露天机,但心存善念,不忍害命,此乃菩萨心肠。”老僧对黄三爷合十道,“三爷在长白山修炼不易,何必为这等小事损了道行?”
黄三爷面色变幻不定,最终冷哼一声:“罢了!马有德,从今往后,你我再无瓜葛。但若让我知道你将仙家之事外传,定不轻饶!”说罢化作一阵旋风而去。
老僧对马有德道:“施主今后好自为之,仙家缘分不可强求,亦不可轻辱。”随后也飘然离去。
马有德自此恢复了寻常生活,再也没有见过黄三爷和胡管家。只是每逢初一十五,他家门口还会偶尔出现一些山货,不多不少,刚够贴补家用。
有人说这是黄三爷念旧情,也有人说是那黑熊精报恩。只有马有德自己明白,这大概是天地间的一笔账,终于扯平了。
从此,靠山屯多了条规矩:老林子深处的路不要乱走,尤其是刮旋风的天气。而马有德晚年常对孙辈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做人做事都得凭着良心。天上的账本,记得清楚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