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有个靠山屯,三面环山,一面临水,是个偏僻闭塞的小村子。村里有个王大娘,年轻时守了寡,一个人把独子拉扯大。儿子王有福倒也争气,在城里做点小买卖,娶了媳妇,生了孙子铁蛋。王大娘本该享享清福,可偏偏六十五岁那年得了场怪病,卧床不起,眼看就要不行了。
有福是个孝子,从城里请来好几个郎中,药吃了一副又一副,钱花得像流水,可王大娘的病却一日重过一日。郎中们都说,这是天命到了,药石无灵,准备后事吧。
这夜,月黑风高,有福守在老娘炕前,打着盹儿。忽听得窗外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人踩着枯叶走来。有福一个激灵醒来,推开木窗往外瞧,外头漆黑一片,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缓慢而清晰。
有福心里发毛,这深更半夜的,谁会来?他抄起门后的顶门杠,低声问:“谁?”
门外传来个老妪沙哑的声音:“过路的,讨碗水喝。”
有福心想,这荒山野岭的,哪来的过路老妪?但听着声音苍老虚弱,又不忍拒绝,便卸下门闩,开了条门缝。
门外果然站着个老婆子,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佝偻着背,头发稀疏花白,脸上皱纹堆垒,看上去比炕上的老娘还要年长几岁。她手里拄着根歪歪扭扭的老榆木棍子,眼神浑浊,却透着股说不出的精气神。
有福让她进屋,舀了瓢凉水递过去。老妪也不客气,接过水瓢,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然后用袖子抹抹嘴,眼睛瞟向炕上气若游丝的王大娘。
“老太太这是……不大好了?”老妪问。
有福叹口气,眼圈红了:“唉,怕是就这两天的光景了。”
老妪凑到炕边,仔细端详着王大娘的脸,又伸出枯柴般的手,摸了摸王大娘的额头和手心,喃喃道:“阳气将尽,魂魄已散了大半……可惜,可惜了啊。”
有福听她说得蹊跷,忙问:“老人家,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妪转过身,浑浊的眼睛盯着有福,嘴角扯出一丝古怪的笑:“后生,想给你娘续命不?”
有福一愣:“续命?咋续?郎中都说了……”
“郎中懂个屁!”老妪嗤笑一声,用木棍敲了敲地面,“他们只会治实病,治不了命数!老婆子我倒有个法子,能向你娘借几年阳寿。”
“借……借寿?”有福从未听过这等奇事,只觉得脊背发凉,“向谁借?怎么借?”
“自然是向那些命数悠长,却无福消受的东西借。”老妪压低了声音,像是怕被什么听去,“这靠山屯往后山走,深处有棵老槐树,起码五百年的道行,成了些气候。它吸日月精华,攒下的寿数长着呢,分你娘几年,不痛不痒。”
有福听得目瞪口呆,心里一半是惊惧,一半是希望:“这……这能行?那老槐树能答应?”
“它一个草木精怪,懂什么答应不答应?”老妪嘿嘿一笑,露出几颗发黄的牙,“咱们悄摸声地去‘借’点儿就是了。你只需准备三样东西:你娘穿了一辈子的旧衣一件,三丈三尺红头绳,还有……你亲生儿子的一滴指尖血。”
“要铁蛋的血?”有福迟疑了,“这……对孩子没妨碍吧?”
“就一滴血,能有什么妨碍?”老妪摆摆手,“至亲童子血,是指引,免得‘借’错了主。后生,机不可失,你娘可等不起。”
有福看着炕上老娘苍白的面容,想起幼时母亲含辛茹苦,一咬牙:“成!您说,该怎么办?”
老妪让有福取来王大娘的旧褂子、红头绳,又悄悄去西屋,用针在熟睡的铁蛋指尖轻轻扎了一下,挤了一滴血在个小瓷碗里。老妪从怀里掏出张黄符纸,撕成个小人形状,将那滴血点在纸人眉心,又拔下自己一根灰白头发,缠在纸人脖子上。
子时三刻,万籁俱寂。老妪让有福抱着旧衣裳跟着她,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后山走去。
那夜的山路格外黑,风声呜咽,像是鬼哭。有福心里七上八下,总觉得两旁的树丛里有什么东西在盯着他们。老妪却步履稳健,那根榆木棍子点在地上,发出“哒、哒”的轻响,仿佛在指引方向。
终于,他们到了后山深处。那里果然有棵巨大的老槐树,树干之粗,需三四人合抱,枝桠虬结伸向夜空,像一只只鬼爪。树冠浓密,即使在黑暗中,也透着股阴森森的凉气。
老妪让有福把王大娘的旧衣服铺在树根下,然后用红头绳,一头系在老槐树一根低垂的枝杈上,另一头,她揣在自己怀里,嘴里开始念念有词。那声音又低又急,含混不清,不像念佛也不像念咒,倒像是某种古老的、让人心悸的嘀咕。
山风突然大了起来,吹得树叶哗啦啦乱响。有福隐约听到风里夹杂着别的声响,像是许多人在远处窃窃私语,又像是嬉笑,仔细去听,却又没了。
老妪的语速越来越快,脸色在黑暗中显得异常苍白,甚至隐隐泛着一层青气。她猛地将怀里那截红头绳的尽头按在心口,大喝一声:“续!”
噗地一声轻响,那系在树上的红头绳竟然无风自动,绷得笔直,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力量正在通过它传输。老妪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声。
有福吓得大气不敢出,紧紧盯着老妪。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风渐渐停了,红头绳软软地垂落下来。老妪长吁一口气,身体停止了颤抖,缓缓睁开眼。那一瞬间,有福似乎看到她眼中闪过一丝幽绿的光芒,再定睛看时,又只剩下浑浊。
“成了……”老妪的声音愈发沙哑,却透着股满足,“三年阳寿,借来了。快回去吧,你娘该醒了。”
有福将信将疑,扶着老妪往回走。说来也怪,来时的阴森感觉消散不少,老妪的脚步似乎也轻快了些。
刚到院门口,就听见屋里传来儿媳惊喜的叫声:“当家的!娘醒了!娘能说话了!”
有福冲进屋里,只见王大娘果然睁着眼,虽然虚弱,但眼神清亮了不少,还能低声说要喝水。有福大喜过望,连忙转身想谢那老妪,却发现身后空空如也。
那神秘的老妪,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从那天起,王大娘的身体真的一天好似一天。不出半月,竟能下炕走动,胃口也开了,脸色红润,甚至头上的白发都好像黑回了些许。村里人都啧啧称奇,说王大娘这是吉人天相,命不该绝。
但有福心里的石头却没完全放下。他总觉得,这事透着邪性。而且,自那晚后,村里开始发生一些怪事。
先是村东头的李老二家,养了多年的看门老黄狗,莫名其妙就死了,身上没一点伤痕。接着,后山脚下赵老汉家的一窝肥猪,一夜之间全都病恹恹的,没过几天就蹬了腿。更怪的是,村里几个身子弱的孩子,接连病倒,发烧说胡话,嘴里都嘟囔着“红线线”、“老槐树”之类的词儿。
有福心里发虚,隐隐觉得这些事和那晚“借寿”有关。他偷偷跑去后山那棵老槐树那儿瞧过。那树看起来依旧枝繁叶茂,但仔细看,树根旁的土地似乎比以前更干枯了些,而且以老槐树为中心,方圆几丈内的草木,都显得有些蔫头耷脑。
更让他不安的是王大娘的变化。娘的身体是好了,可性子却好像有些变了。从前慈祥和蔼的老人,如今变得有些挑剔和刻薄。饭食稍不合口就摔筷子骂人。夜里还常常惊醒,说是做噩梦,梦见一棵大树追着她要东西。有一次,有福甚至听见老娘在睡梦里磨牙,发出一种让人牙酸的“咯吱”声,完全不似人声。
这天傍晚,有福从地里回来,看见铁蛋一个人坐在院门槛上哭。
“咋了,铁蛋?谁欺负你了?”有福忙问。
铁蛋抬起小脸,眼泪汪汪地伸出手指:“爹,手指疼。奶奶……奶奶咬我。”
有福一看,铁蛋的食指上有个清晰的牙印,已经发紫了。他心里“咯噔”一下:“奶奶为啥咬你?”
“我就拿炕桌上的糕吃,奶奶突然瞪我,眼神好吓人,抓着我的手就咬,还说……还说‘香’……”铁蛋抽噎着说。
有福头皮一阵发麻。他想起那老妪要的铁蛋的那滴血。难道……
正当他心乱如麻之际,门外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屋里有人吗?讨碗水喝。”
有福出门一看,只见是个走乡串户的货郎,四十多岁年纪,面容精瘦,眼睛却格外有神,肩上搭着褡裢,手里拿着个拨浪鼓。
有福请他进屋喝水。货郎喝完水,眼睛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里屋门帘上——王大娘正掀开门帘往外看,眼神碰个正着。王大娘像是被烫了一下,猛地缩回头去。
货郎眉头微微一皱,放下水碗,状似无意地问:“主家,家里老太太最近可是遇过什么稀奇事?身子见好,但家宅似乎不太安宁啊。”
有福心里正害怕,见这货郎似乎有点门道,便支开媳妇孩子,压低声音,将那晚借寿之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货郎听完,脸色凝重起来:“主家,你怕是上了恶当了!那老婆子绝非善类!什么借槐树的寿?草木成精虽能积蓄灵韵,但与人的寿元根本是两码事,如何能借?她那是幌子!”
“那……那我娘的寿是……”有福声音都抖了。
“若我猜得不错,那老婆子本身就是个‘过路借寿’的妖祟!”货郎沉声道,“她怕是时日无多,不知从哪学了套邪法,专骗孝子。所谓借槐树寿是假,她实则是用你那滴至亲童子的血为引,用红绳为桥,将村里其他活物的生机寿元,强行抽取出来,灌入你娘体内!死狗病猪,孩子生病,皆是因此!这等邪法,损人利己,伤天害理,而且必遭反噬!”
有福听得浑身冰凉:“那……那我娘现在……”
“生机虽补,魂魄却已被污秽之气侵染,渐失人性,变得贪婪暴戾,渴求更多生机。她咬孙子,就是本能驱使,觉得童子生机最是鲜美!”货郎叹了口气,“长此以往,老太太不再是人,要变成只知吞噬生机的怪物了。而那做局的老妪,怕是分走了大头,此刻不知躲在何处消化呢!”
有福扑通一声跪下了:“先生!您既然看得出,一定有办法救救我娘,救救我们村!求您大发慈悲!”
货郎赶忙扶起他:“快快请起。我姓陈,家中排行老三,祖上传下些应对这种事的手艺。今日碰上,便是缘分,不能不管。”
陈货郎让有福赶紧去准备几样东西:黑狗血、七年以上的大公鸡鸡冠血、还有年深日久的灶心土。又嘱咐他,此事绝不能声张,尤其要瞒着王大娘。
夜深人静,陈货郎在院中布置起来。他用灶心土在院子四角各撒了一堆,又用鸡冠血混着黑狗血,在当中画了个奇怪的符阵。然后让有福把王大娘哄骗到院子里来,说是月色好,出来赏赏月。
王大娘起初不肯,脾气暴躁,但有福连哄带劝,总算把她扶到院中。刚一踏入符阵范围,王大娘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根本不是她自己的声音!她猛地推开有福,身体以一种扭曲的姿势想要冲出去。
陈货郎早有准备,口中疾念咒语,将手中一张符箓啪地贴在王大娘额头。王大娘浑身剧震,僵在原地,嘴里发出嗬嗬的怪声,一股黑气从她头顶丝丝缕缕地冒出来。
“妖祟!还不现形!”陈货郎大喝一声,将一碗法水泼了过去。
那黑气在空中凝聚,隐约显出那晚老妪的模样,狰狞咆哮,直扑陈货郎。陈货郎不慌不忙,脚踏罡步,挥舞桃木剑与之缠斗。院中阴风大作,吹得灶心土四处飞扬。
就在这时,院外突然传来一声更加尖锐的嘶鸣!只见一道灰影快如闪电般从墙头扑下,直取陈货郎后心!
有福惊得大叫:“小心!”
陈货郎仿佛背后长眼,一个侧身躲过,反手一剑刺去。那灰影落地,现出形体,正是那晚的老妪!她此刻面目更加可怖,眼睛碧绿,十指长出利爪,恶狠狠地盯着陈货郎:“臭跑脚的,敢坏奶奶好事!”
“原来是你这老貔子(东北民间对貔貅或猞猁等精怪的蔑称,此处指妖邪)作祟!”陈货郎冷笑,“借命修形,祸害乡邻,今日饶你不得!”
原来这老妪本体是只成了些气候的貔子精,寿元将尽,便用这邪法窃取生灵寿元,王大娘不过是她利用的中转和掩护!
两个妖邪一内一外,同时发难。陈货郎临危不乱,剑指北斗,口诵真言,院中四角的灶心土突然无火自燃,发出幽幽白光,结成一道光网,将那老妪的虚影和扑来的貔子精本体一同罩住。
凄厉的惨叫声响彻夜空,黑气在白光中左冲右突,逐渐消散。那貔子精本体也被灼烧得皮毛焦黑,惨叫一声,拼着损耗道行,化作一股黑烟遁地而逃,只留下一句恶毒的诅咒:“坏我好事……定要你们不得安宁!”
院中渐渐恢复平静。王大娘软软倒地,额头的符箓化为灰烬。她醒来后,对之前发生的事茫然不知,性格也恢复了从前的慈祥,只是身体又变得虚弱起来,但好歹保住了性命。
陈货郎告诉有福,妖祟虽退,但根源未除,那貔子精睚眦必报,日后恐会再来纠缠。他教了有福一个法子:将老槐树受过惊扰的根须请回一截,雕成一个小木人,用朱砂点上五官,供奉在家中净处,初一十五上香祷告,算是安抚,也为王家留一线山精的缘法,或许能抵消部分孽债,保佑家宅平安。
有福依言照办。说也奇怪,自那以后,王家虽然再无异事发生,日子平平淡淡,但王大娘终究又安安稳稳地活了两年才寿终正寝。下葬那天,有福似乎看到坟茔不远处的老林子里,有个穿着蓝布褂子的佝偻老影一闪而过,也不知是眼花,还是那东西终究没敢再来。
而那个小木人,王家一直供奉着,至今还在。靠山屯的老人们茶余饭后说起这事,都咂摸着嘴感叹:这山野之间的精怪之事,信也罢,不信也罢,但做人呐,终究得心存敬畏,脚踏实地。那旁门左道的便宜,哪有那么好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