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楼之内,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顾玄清那一声“备车!入宫!”,如同一柄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决绝。
惨烈。
跪倒在地的那几名考官,面色惨白,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他们看到了顾玄清眼中的死志。
这位老臣,竟是要用自己的性命和满门荣辱,去为那份“大逆不道”的卷子,撞开一条通往御前的血路!
周延年嘴唇翕动,还想再说些什么。
可他看着顾玄清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怕了。
他怕这把火,真的烧毁一切。
孙承宗挺直了腰杆,苍老的脸上满是激动,他对着顾玄清深深一揖,就要与他并肩而行。
正在此时。
“阁老且慢!”
一声沉稳而有力的声音,从望楼的楼梯口传来。
众人闻声望去。
只见一名身穿绯色官袍,头戴乌纱,面容方正,不怒自威的中年官员,正拾级而上。
他的身后,还跟着三四名身穿青绿色官袍的年轻官员,个个眼神清亮,脊梁挺得笔直。
“王御史?!”
有人认出了来者,失声惊呼。
来人,正是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康!
掌管天下风闻言事,纠察百官,连皇子亲王都敢当朝弹劾的铁面御史!
更是京城四姓之一,王家的核心人物!
他怎么会来这里?
周延年的心中,咯噔一下,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王家,虽是世家,但王康此人,向来以法度为准绳,油盐不进,是朝中有名的“孤臣”,与左相李斯年、礼部尚书崔岩等人,素来不睦。
王康的目光,如同一把尺子,缓缓扫过望楼内的每一个人。
当他看到跪倒在地的那片官员时,眉头微不可查地一皱。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顾玄清身前那只黑色的漆盒上。
“顾阁老。”
王康对着顾玄清,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
“本官听闻,贡院之内,有惊世之文出,有圣人之景现。更听闻,有人欲以权势压人,使明珠蒙尘,令圣言不得上达天听。不知,可有此事?”
他的声音不大。
却字字如千钧之重。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耳光,狠狠抽在周延年和那几名跪地官员的脸上。
顾玄清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化为一道精光。
他没有回答,只是将那只黑漆盒,向王康的方向,推了推。
“王御史,自己看。”
王康走上前。
他没有去看那份原卷,而是拿起了顾玄清刚刚写下的,记录了望楼内所有争辩的奏章。
他看得很快,目光如电。
望楼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听得到王康翻动纸页的“沙沙”声。
越看,王康的脸色越是凝重。
当他看到“均田亩、革吏治、开民智”三策,以及周延年等人那些“此乃乱国之言”的辩驳时,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当他看到最后,顾玄清写下的那句“此卷非臣等能判,恳请陛下圣裁”时。
王康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随即,他猛地转身,那双锐利的眼睛,直视着瘫软在地的周延年。
“周博士,本官问你。”
“我大乾律法,哪一条写着,会试策论,不得言及田亩、吏治、民智?”
周延年脸色煞白,张口结舌:“这……这虽无法条,但乃千年之规矩……”
“规矩?”
王康冷笑一声,声音陡然拔高。
“是谁的规矩?是你世家的规矩,还是天下人的规矩?”
“国朝取士,为的是选拔经世济用之才!此篇文章,针砭时弊,直指国朝积弊之根本,提出济世良方,纵有偏颇之处,亦是字字泣血,为国为民!此等文章,若为乱国之言,那敢问周博士,何为报国之策?难道就是你等每日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的陈词滥调吗?!”
王康身后的一名年轻御史,也上前一步,朗声道:
“三日前,万家灯火之景,人间道音之声,响彻京城!此乃天降祥瑞,是上苍在提醒我等,真正的道,在民间,在万家!此卷,顺天应人!尔等横加阻拦,是想违逆天意,陷陛下于不仁不义吗?!”
“你……你们……”
周延年指着王康等人,气得浑身发抖,“你们这是在附和那狂徒,动摇国本!”
“住口!”
王康一声爆喝,声如惊雷。
“国本为何?是尔等家中万顷良田,还是天下百姓有饭吃,有衣穿?”
“今日,我等便附和这‘狂徒’又如何!”
王康上前,与顾玄清并肩而立。
他带来的那几名年轻官员,也齐刷刷地站在了他们身后,形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人墙。
“顾阁老,你没走错。”
王康看着顾玄清,眼神中带着一丝敬佩。
“这条路,你不是一个人在走。”
“我都察院十三道监察御史,今日,便舍了这身官袍,陪你走一遭!”
“若有奸佞小人,敢在途中阻拦,本官的弹劾奏章,明日便会堆满陛下的御案!”
“若陛下怪罪下来,我王康,一力承担!”
话音落下。
望楼之内,形势瞬间逆转!
如果说,顾玄清代表的,是文官清流的良心。
那王康代表的,就是朝堂法度的威严!
跪在地上的那几名官员,面如死灰。
他们知道,完了。
左相和世家的那张大网,被王康这柄最锋利的“法度之剑”,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崔岩那始终低垂的眼睑,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死灰色的眼睛,第一次,与王康对上。
没有言语。
只有冰冷的,无声的交锋。
许久。
崔岩重新垂下了眼。
只是那藏在袖中的双手,却死死地攥成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顾玄清看着身旁的王康,看着他身后那些年轻而又坚定的脸庞,眼眶再次湿润了。
他感觉自己那颗几乎要被压力压垮的心,重新注入了无穷的力量。
他不是孤臣。
这大乾,也未到满朝皆是魑魅魍魉的地步!
“好!”
顾玄清重重地点头。
他不再多言,亲手捧起那只黑漆盒,迈开了脚步。
“走!”
“入宫!”
孙承宗,王康,以及那几名年轻的御史,紧随其后。
一群须发皆白的老臣,一群风华正茂的青衫。
他们,组成了一支渺小,却又无比雄壮的队伍。
他们护送着那份承载了新时代希望的卷子,走下望楼,走出贡院。
他们的前方,是深不可测的巍巍宫城。
他们的身后,是周延年等人绝望的目光,和崔岩那如毒蛇般阴冷的注视。
京城的天,风云再起。
所有人都知道。
一场决定大乾国运的终极对决,即将在那座金銮殿上,正式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