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道之辩,已过三日。
那一日彝伦堂的石破天惊,余波仍在京城之中回荡。
林凡之名,已不仅仅是“解元”二字可以概括。
他是“圣道不孤”的希望,是寒门士子心中的灯塔,更是世家权贵眼中那根最尖锐的刺。
俊才馆的小院,在拒绝了满城权贵之后,重归寂静。
但周子谦知道,这寂静之下,是更加汹涌的暗流。
先生赢了辩论,赢了民心,却也等于将自己彻底放在了整个旧势力的对立面。
这是一场不死不休的战争。
夜,深了。
周子谦检查完院门,正准备回房,一道极轻的叩门声响起。
笃,笃笃。
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特殊的节奏,仿佛某种暗号。
周子谦心头一紧,透过门缝向外看去。
门外只站着一个身穿寻常侍女服饰的女子,低着头,看不清面容。
但那份独有的、无法被衣衫掩盖的矜贵气质,却让周子-谦瞬间屏住了呼吸。
他连忙打开门,恭敬地躬身。
“殿下。”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昭阳公主,乾云曦。
她依旧是一身寻常的装束,脸上带着一张巧妙的面具,让她看起来只是一个清秀的丫鬟。
“林先生可在?”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依旧清越动听。
“先生在书房。”
乾云曦点点头,没有多余的废话,径直穿过院子,走向那间亮着灯火的书房。
林凡正在看公输墨派人送来的,关于京城周边水利设施的勘测图。
他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开口。
“殿下深夜到访,想必不是为了与我探讨水力锻锤的。”
乾云曦摘下面具,露出了那张绝世的容颜。
她的脸上没有笑意,反而带着一丝凝重。
“林凡,你捅了一个天大的马蜂窝。”
林凡放下手中的图纸,抬眼看她。
“我以为,这正是殿下想看到的。”
“不错。”乾云曦毫不避讳,“但你,或者说我们,都低估了这马蜂窝的根有多深。”
她走到书案前,从袖中取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绢帛,推到林凡面前。
“这是我的人,花了三年时间,从户部、兵部、工部各处卷宗的蛛丝马迹里,拼凑出来的东西。”
林凡的目光落在绢帛上。
上面没有长篇大论,只有一个个看似毫无关联的记录。
“乾元二十一年,北境狼烟起,朝廷拨军费三百万两。同年,左相李斯年门生,王明远,出任北境粮道官。半年后,王明远因‘治粮有功’,擢升户部员外郎。”
“乾元二十二年,南疆蛮族异动,拨军费两百八十万两。同年,崔氏旁支子弟崔恒,督造南运军械。一年后,崔恒入主工部,掌营造司。”
“乾元二十三年,东海水师报海寇猖獗,请建新船。国库拨银四百万两。次年,三皇子母族张家,其下的江南船厂,承接了所有订单,同年,三皇子明轩,在京城建了一座占地百亩的新府邸。”
一条条,一桩桩。
每一条记录后面,都跟着一个官员的升迁,或者一笔巨大的财富流动。
这些记录,就像一张张散落的拼图。
任何一张单独拿出来,都似乎合情合理。
边关有事,朝廷花钱,官员办事,有功者赏。
天经地义。
周子谦在一旁看着,只觉得头晕目眩,完全看不出其中的门道。
但林凡的眼神,却在看到第三条时,就变了。
那是一种冰冷的,洞悉了某种残酷规律的眼神。
“殿下,”他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这些所谓的‘外患’,有多少是真的,又有多少,是‘被需要’的?”
乾云曦的瞳孔猛地一缩。
她没想到,林凡只看了几眼,就直接戳中了问题的核心!
她的人花了三年,才隐约察觉到这一点。
“十之二三为真,十之七八为假。”她沉声回答,“或者说,本是星星之火,却被人刻意扇成了燎原之势。”
“为了军费。”林凡接话。
“为了军费,也为了官职。”乾云曦的语气愈发冰冷,“每一次‘狼烟四起’,都是一场饕餮盛宴。他们将国库当做自己的钱庄,将官职当做分赃的筹码。”
“他们吃掉军费,让边关将士用血肉去填。他们卖掉官职,让无能之辈窃据高位。”
“这,才是你笔下那真正的‘附骨之疽’!”
“它不是某一个世家,也不是某一个皇子。”
“它是一个由无数贪婪的蛀虫,编织起来的,寄生在大乾王朝身上的巨大网络!左相、世家、皇子……他们都是这张网的一部分。”
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周子谦听得手脚冰凉,一股寒气从脊椎直冲头顶。
他终于明白,先生为何要拒绝那些官员的投靠。
因为这满朝文武,谁是人,谁是鬼,谁的身上是干净的,谁的袍子下面,不是爬满了蛆虫?
林凡没有说话。
他只是伸出手指,在那份名单上轻轻划过。
王明远、崔恒、张家……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将这些名字,与他脑中那张庞大的人际关系网,一一对应。
一个可怕的利益链条,在他的脑海中,逐渐变得清晰。
从边关的虚报军情,到朝堂的军费审批,再到地方的层层盘剥,最后,是京城里官员的步步高升和世家的盆满钵满。
这是一个完美的闭环。
一个用大乾的血,来喂养自己的闭环。
“他们,想做什么?”林凡缓缓开口,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攫取财富和权力,只是手段。
他们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乾云曦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深深的忧虑,和一丝杀机。
“他们想……换一个更听话的君王。”
“或者说,他们想让未来的君王,彻底成为这张网的傀儡。”
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林凡。
“春闱,就是他们最重要的战场。”
“他们要通过这次会试,安插足够多的自己人,彻底掌控朝堂未来的话语权。”
“而你,林凡……”
“你的出现,打乱了他们的所有部署。”
“你的‘道’,是这张巨网天然的克星。所以,他们必须毁了你。”
“圣道之辩,只是第一次公开的绞杀。失败之后,他们只会用更隐秘,更毒辣的手段。”
乾云曦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道。
“会试的考场,对你而言,将不再是龙门,而是真正的……修罗场。”
“他们会用尽一切办法,让你身败名裂,让你永不叙用,甚至……让你死在里面。”
林凡静静地听完。
他的脸上,没有恐惧,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丝毫的意外。
他只是拿起那卷绢帛,仔细地看着。
良久。
他抬起头,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嘴角,却勾起了一抹森然的弧度。
“修罗场?”
“很好。”
他将那卷记录着滔天罪恶的绢帛,在烛火上,缓缓点燃。
火光,映照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既然他们想把考场变成战场。”
“那我不介意,把这次春闱,变成他们的……”
“断头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