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整个京城浸染。
林凡的小院内,灯火如豆。
他没有立刻前往黑泥巷。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
而他要做的是,将这阴沟里的毒蛇,连同它们赖以生存的毒土,一并掀个底朝天。
这需要一点小小的布置。
他坐在桌前,手指在桌面轻轻敲击,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平静得宛如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南城百姓眼中那由希望转为恐惧的神情,农人断腿后绝望的哭嚎,都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脑海中。
这些画面没有点燃他的怒火,反而让他心中那片冰冷的平静,凝结得更加坚实。
他体内的民心文气,不再是之前那般温润如春水,而是带上了一股厚重如山、肃杀如秋霜的意志。
这股力量告诉他,想要守护,必先懂得毁灭。
慈悲,需要有利剑随行。
就在林凡思索着如何一劳永逸地解决南城地头蛇时,院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紧接着,是周婶略带紧张的敲门声。
“林公子,外面……外面来了一辆好气派的马车,说是要找您。”
林凡眉梢微挑。
这个时间点,会是谁?
他推门而出,只见院门口停着一辆乌木所制的马车,车壁上雕刻着繁复而低调的云纹,拉车的是两匹神骏非凡的北地大马,光是这派头,就远非寻常官宦人家可比。
一名身穿宝蓝色锦缎直裰,头戴同色员外巾,面容精明的中年男人,正站在车旁,含笑看着林凡。
他的笑容恰到好处,既不显谄媚,又带着足够的尊敬。
“可是林凡,林解元?”
中年男人拱手一礼,声音温和。
“在下正是。”林凡淡然回应,目光平静地与他对视。
“呵呵,林解元风采,果然名不虚传。”中年男人笑道,“在下张德,乃京城张氏一族的管事。今日冒昧深夜到访,是奉了我家家主之命,特来拜会林解元。”
京城张家。
林凡心中瞬间了然。
看来,自己在鸣冤案和南城之事上的一些举动,终究还是引起了这些庞然大物的注意。
“张管事客气了。”林凡不卑不亢地侧身,“院内简陋,若不嫌弃,请进一叙。”
“林解元客气。”
张德微笑着,跟在林凡身后走入小院,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这间朴素到堪称寒酸的院落,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了然。
分宾主落座后,周婶有些手足无措地端上两碗热茶。
张德客气地道了谢,却没有碰那粗糙的陶碗。
他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林解元,明人不说暗话。我家家主对您,可是闻名已久,神交已深啊。”
张德的脸上堆满了欣赏的笑容。
“从您在青阳县冤案中,以一己之力,对抗李氏为民请命,我家家主便断言,您是胸怀天下,有经天纬地之才的国之栋梁。”
“如今,您又在南城行此菩萨善举,教化万民,更是印证了我家家主的眼光。”
林凡静静地听着,面无表情,心中却是一片清明。
这些世家大族,消息果然灵通。
张德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诚恳。
“我家家主常言,如林解元这般的麒麟之才,不应埋没于草野,更不应在仕途之上,孤身奋战,举步维艰。”
“所以,家主特命我来,是想问一问林解元,可曾婚配?”
来了。
林凡端起茶碗,轻轻吹了吹浮沫,眼帘低垂,掩去了眸中的一丝冷意。
见林凡不语,张德以为他已心动,笑容更盛。
“家主有一远房侄女,虽是旁支,却生得貌美贤淑,知书达理,对林解元的才华更是仰慕已久。”
“家主的意思是,愿以万两白银为妆,再附上城东一处三进的宅院,为两位新人贺。”
“不仅如此,只要林解元点了头,待到明年春闱,我家家主君,愿为您奔走一二。不敢说直入翰林,但一个六部主事的位置,想来还是不成问题的。”
万两白银,豪宅一座,仕途坦荡。
这对于任何一个寒门士子而言,都是一步登天的泼天富贵。
是足以让他们奋斗一辈子,都未必能企及的终点。
张德自信满满地看着林凡。
他不相信,会有人能拒绝这样的诱惑。
成为张家的女婿,便等于拿到了进入大乾王朝权力核心的门票。
从此,背后有世家支撑,朝堂之上有人照拂,再也不必像现在这样,蜗居在这破败的小院里,为了些许虚名,去和南城的泥腿子混在一起。
然而,他等来的,却不是预想中的狂喜与感激。
林凡放下了茶碗,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深邃,仿佛能洞穿人心。
“林凡一介白身,孑然一身,何德何能,敢劳张家家主如此厚爱?”
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张德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他感觉自己像是面对着一汪深潭,完全看不透对方的想法。
“林解元过谦了,以您的才华,当得起任何赞誉。”
林凡缓缓摇头,站起身来,走到院中,负手望向夜空中的那轮残月。
“张管事,请代我谢过张家主的美意。”
“只是,学生自幼孤苦,立志唯有读书一道。”
“十年寒窗,所求为何?”
他没有回头,声音却清晰地传入张德的耳中。
“非为高官厚禄,也非为娇妻美妾。”
“所求者,不过是能凭胸中所学,为天下万民博一生存之道。”
这句话,掷地有声,带着一股堂皇正大的浩然之气,在小院中回荡。
张德的脸色,终于变了。
他听出了林凡话中的拒绝之意。
而且,对方拒绝的理由,让他无法反驳。
将个人前途,与家国天下,与圣人大道绑定在一起。
你若再说联姻之事,便是阻碍他追求圣贤大道,是置天下苍生于不顾。
好一张利口!
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林凡转过身,对着张德,郑重地行了一礼。
“春闱在即,学生不敢有丝毫懈怠,唯恐辜负圣上恩典,辜负这满腹经纶。”
“儿女情长之事,于我而言,是羁绊,是心魔。”
“所以,张家主的厚爱,林凡,心领了。但此事,休要再提。”
他的态度坚决,却又礼数周全,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张德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审视。
他深深地看了林凡一眼。
他明白了,眼前这个年轻人,和他见过的所有寒门士子都不同。
他的野心,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大。
他不愿做张家的附庸,他想做的是,与张家平起平坐,甚至……凌驾于张家之上的存在!
“好。”
张德冷笑一声,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民的讥讽。
“既然林解元志向高远,那张某便不多打扰了。”
“今日之言,我会原原本本,转告我家家主。”
他拂袖转身,大步向院外走去。
“林解元,你好自为之。”
冰冷的话语,随风飘入林凡的耳中。
林凡站在原地,看着那辆豪华马车消失在巷口,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他知道,他拒绝了一份捷径,也为自己树立了一个潜在的强大敌人。
但那又如何?
他的道,注定要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出来。
借来的权势,终究是沙上之塔。
唯有扎根于万民之中,汇聚那磅礴的民心文气,铸就的道基,才坚不可摧!
林凡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南城黑泥巷的方向。
他的眼神,再度变得冰冷而锐利。
处理完这些嗡嗡作响的苍蝇,也该去清理一下,那些盘踞在阴沟里,吐着信子的毒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