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学大儒要亲临王家村学堂听课的消息,像一阵风,一夜之间吹遍了整个青阳县。
王丞哲一宿没睡好,在县衙后堂踱步到天亮,脑子里反复盘算着各种可能出现的状况,手心里全是汗。
王家村的村民们,更是紧张得像是自己家的孩子要考状元。
他们自发地将村里通往学堂的土路,用黄土又垫了一层,还洒了水,生怕一点尘土,唐突了从府城来的贵人。
祠堂改建的学堂里,也被妇人们擦洗得一尘不染,连黑板都用湿布反复擦拭,黑得发亮。
只有林凡,依旧如常。
他早早地起了床,没有去看那些严阵以待的村民,也没有去准备什么华丽的讲稿。
他只是绕着村子,在那些刚刚冒出绿苗的田埂上,走了一圈。
晨曦的微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
巳时,学堂里坐满了孩子。
孩子们今天穿得格外整齐,小脸也洗得干干净净,只是一个个都挺直了腰板,不敢像往常一样交头接耳,气氛有些拘谨。
当郑玄经、陆渊和王丞哲三人走进学堂时,那股无形的压力,让整个屋子里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陆渊的视线,像尺子一样,扫过这间简陋的学堂。
土墙,茅草顶,用木桩和木板钉成的桌椅,处处都透着一股寒酸气。
他的眉头,不由得皱得更紧了。
在他看来,传道授业,乃是天下间最庄重之事,岂能在这等鄙陋之地进行?
郑玄经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墙上那些用木炭画的图。
有标注着各种部件的新犁图,有讲解九九乘法表的算筹图,甚至还有一幅画着蝌蚪变成青蛙的简笔画。
粗糙,却充满了生命力。
林凡对着三位大人行了一礼,便走上了那简陋的讲台。
他没有理会陆渊那挑剔的神情,也没有去看郑玄经那探究的表情。
他只是微笑着,看向台下那些紧张的孩子们。
“今天,我们不上新课。”
他的声音,温和而又平静,瞬间就驱散了孩子们心中的紧张。
“我这里,有两样东西,想请大家看一看。”
说着,他从讲台下,拿出了两个陶碗。
左手的碗里,盛着半碗干瘪、泛黄的沙土。
右手的碗里,则是半碗油亮、肥沃的黑土。
他又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捏出一粒金黄饱满的稻种,高高举起,让每个孩子都能看清。
“现在,我手里有一粒种子,我想让它发芽,长大,最后结出更多的粮食。”
“你们说,我应该把它种在哪个碗里?”
这个问题太简单了。
孩子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喊道:“黑土里!”
王铁柱的儿子,王小虎,更是扯着嗓子补充了一句:“先生,那黄沙土不长粮食!”
林凡笑了。
“小虎说得对,沙土不长粮食。那你们谁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这个问题,孩子们就答不上来了,一个个面面相觑。
林凡也不催促,他走到黑板前,用一截木炭,画出了两个碗。
“我们脚下的土地,和人一样,也是会饿肚子的。”
“这碗黑土,我们给它喂了草木灰,喂了人畜的粪肥,它吃饱了,就有力气,就能让种子吃饱,长得又高又壮。”
“而那碗沙土,什么都没给它吃,它饿着肚子,自然就没力气养活种子了。”
这个解释,浅显直白,孩子们一听就懂了,纷纷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一直板着脸的陆渊,此刻的脸色却有些难看。
在他看来,这简直是胡闹!
圣人学堂,岂能公然谈论粪肥这等污秽之物?斯文何在!
他正要出声呵斥,却被郑玄经一个眼神制止了。
郑玄经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静静地听着。
林凡继续说道:“弄明白土地的‘脾气’,知道它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这就是我们今天要讲的‘格物’。”
“‘格物’,就是把一个东西,格开来,看清楚它里面的道理。”
他放下陶碗,又问孩子们:“我们知道了这个道理,然后呢?”
一个胆子大的女孩站了起来,怯生生地说:“然后……然后我们就要把这个道理,告诉村里的其他人,让大家都用黑土种地,这样就能打更多粮食了。”
“说得好!”
林凡大声称赞,他走到女孩面前,摸了摸她的头。
“可是,光用嘴巴说,人是会忘记的。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这个道理,永远地传下去,传给我们的儿子,我们的孙子?”
孩子们又一次沉默了。
林凡拿起木炭,在黑板上,写下了一个“知”字。
“我们用文字,把这个道理记下来。”
“我们写:‘沃土方能生嘉禾’。这句话,就成了知识。把知识传授给别人,就成了学问。这个过程,就叫‘致知’。”
“格物,致知。”林凡的声音,变得清晰而有力,“这便是圣人教给我们,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大学问。”
“它不在那些之乎者也的空洞文章里,它就在我们身边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粒种子里。”
这番话,不仅是说给孩子们听的。
更是说给后排那三位大人听的。
王丞哲听得是心潮澎湃,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理解了“格物致知”这四个字的真正分量。
陆渊的脸色,由黑转青,嘴唇紧紧抿着,一言不发。
林凡的这套说辞,环环相扣,从实践到理论,再回归圣人教诲,竟是让他找不到一丝一毫可以辩驳的漏洞。
他将圣人的学问,拉下了神坛,踩进了泥土里。
可偏偏,这泥土里长出来的道理,又是如此的坚实,如此的……有用。
“荒谬!”
陆渊终于还是没忍住,他猛地站起身,声音冰冷。
“林凡!你这是在曲解圣意,亵渎学问!”
“圣人教我们格物致知,是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为探求天理,明晰道心!岂是为了区区几斗粮食,几车粪肥?”
“你将圣人之学,等同于农夫之术,这是对天下读书人最大的侮辱!”
他声色俱厉,一股属于官员的威压,让前排的孩子们都吓得缩起了脖子。
学堂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林凡没有去看暴怒的陆渊,他的视线,落在了那位从始至终都沉默着的老者身上。
郑玄经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迈开步子,走到了讲台前。
他拿起那碗沙土,又拿起那碗黑土,仔细地看了看。
然后,他抬起头,浑浊的老眼看着林凡,问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问题。
“老夫只想知道。”
“倘若有一日,天下大旱,颗粒无收。百姓易子而食,流离失所。”
“到那时,是陆主事口中的‘天理道心’能让人活命,还是你这碗能长出粮食的黑土,能让人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