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扩音器?”
张铁匠和王铁柱围着那个古怪的铁皮喇叭,翻来覆去地看。
这东西一头大一头小,是用上好的薄铁皮,由张铁匠亲手敲打卷制而成,接口处用铆钉固定得严丝合缝。造型说不上精美,甚至有些粗笨,可拿在手里,却能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平衡感。
“林案首,这玩意儿……有啥用?”王铁柱挠着头,满脸困惑。
林凡拿起那只铁皮喇叭,将小口的一端凑到嘴边,对着空旷的田野,用寻常的音量说了一句。
“风,停了。”
声音通过那喇叭形的铁筒,被汇聚、放大,传出去时,竟化作了一阵清晰而洪亮的回响,在田野间滚荡开来。
“风……停了……停了……”
王铁柱和张铁匠吓了一跳,两人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就这么个铁皮疙瘩,竟能让人的声音传出这么远?
林凡放下扩音器,脸上没有半分笑意。
“张大哥,铁柱大哥,我要去村口的老槐树下,把所有乡亲都叫来。我要当着所有人的面,给他们一个交代。”
他的语气很平淡,却透着一股不容动摇的决绝。
这股“妖风”,已经不是解释可以吹散的了。你越是辩解,在那些心怀恐惧的人看来,就越是心虚。
想要破除恐惧,唯一的办法,就是用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它彻底碾碎。
……
林案首要在村口老槐树下,当众分说“妖术”之事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速传遍了整个王家村,并向着周边的村落扩散。
一时间,四里八乡的百姓,无论是心怀好奇的,还是满腹疑虑的,亦或是纯粹想看热闹的,都扛着锄头,放下手中的活计,朝着王家村的村口涌去。
钱员外府上的管家,得了消息,嘴角撇出一抹冷笑,立刻派了几个机灵的家丁混入人群,准备随时煽风点火,把事情闹大。
很快,村口那棵需要数人合抱的老槐树下,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
人声鼎沸,议论纷纷。
“他还有脸出来?把咱们青阳县的地气都给败光了!”
“就是,你看那片地,绿得瘆人,谁知道底下藏着什么鬼东西。”
“小声点,他来了!”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
林凡穿着那身最朴素的粗布短打,一步一步,走到了老槐树下。他身后,跟着面色凝重的王铁柱和手持铁锤、一脸戒备的张铁匠。
他没有理会那些夹杂着恶意与猜忌的私语,只是平静地站定,环视了一圈黑压压的人群。
所有接触到他视线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安静了下来。
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那年轻人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一片坦然。仿佛眼前这千百人的质疑,于他而言,不过是拂过山岗的清风。
“乡亲们。”
林凡举起了手中的铁皮喇叭,声音清晰地传遍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
“我知道,你们这几天听到了很多话。有人说,我林凡用的是妖术,种出来的是毒粮。说我是在透支青阳的土地,要断了大家的子孙根。”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直戳人心。
人群中,钱员外派来的几个家丁正要开口起哄,却被这开门见山的话给噎了回去。
“妖术?”林凡轻轻重复了一遍,随即笑了。
“在我看来,这世上确有妖术。”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
“租你们的地,收七成的租子,算不算妖术?”
“用他们的牛,犁一亩地就要多收三斗粮,算不算妖术?”
“用边角料打出来的犁,卖出精铁的价钱,算不算妖术?”
“还有那利滚利的‘青苗贷’,逼得人卖儿卖女,家破人亡,这算不算天底下最恶毒的妖术!”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佃农的心口上。
人群死一般地寂静。
这些话,是他们平日里只敢在夜深人静时,压低了声音抱怨的苦楚。此刻,却被这位案首,当着所有人的面,如此直白地喊了出来。
那几个家丁脸色煞白,想要反驳,却发现周围的百姓,都用一种异样的神情看着他们,让他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凡没有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他深吸一口气,紫府文宫内,那株神奇的小苗轻轻摇曳,一股沛然的文气,混合着他胸中那股为民请命的浩然之气,勃然而发。
他没有再用那个铁皮喇叭,而是将所有的意念与气力,都凝聚在了自己的声音里。
他要作一首诗。
一首为这片土地,为这些苦难的百姓而作的诗!
“凿开混沌得乌金,藏蓄阳和意最深。”
第一句出口,平平无奇,众人还有些茫然。
可第二句,却让所有人都精神一振。
“爝火燃身犹未艾,粉身碎骨不成尘。”
不对,这不是诗!
这是在说煤!是他们从钱员外家的矿山里,用命挖出来的乌金!
那燃烧自己,却不化作尘土的决绝,不正是他们这些底层百姓,在烈火烹油般的盘剥下,苦苦支撑的写照吗?
林凡的声音愈发高亢,文气激荡,仿佛引动了天地间的某种共鸣。
“但愿苍生俱饱暖,不辞辛苦出山林!”
最后一句,如同惊雷炸响!
这声音里,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它驱散了人们心中的恐惧,点燃了他们胸中的火焰。
但愿天下的百姓都能吃饱穿暖,我不怕辛苦,哪怕是从深山老林里走出来!
这是何等的胸襟!何等的气魄!
这哪里是什么妖魔?这分明是为民请命的圣人!
“扑通!”
王铁柱第一个跪了下来,这个朴实的汉子,哭得涕泪横流。
“林案首……您是好人……是天大的好人啊!”
他的哭声,像是一个信号。
人群中,那些被林凡的话语和诗句击中心扉的百姓,那些被地主乡绅压榨得喘不过气的佃户,一个接一个地跪了下去。
起初是十几个,接着是几十个,上百个……
到最后,老槐树下,黑压压的人群,尽数跪倒在地。
他们不是在跪拜一个案首,也不是在跪拜什么神仙。
他们是在跪拜那一句“但愿苍生俱饱暖”!
他们是在跪拜那个愿意为他们这些蝼蚁般的小民,挺身而出,对抗整个乡绅阶层的读书人!
那几个混在人群中的家丁,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妖风”,在这首慷慨激昂的《咏煤炭》面前,在这股沛然的浩然正气面前,被吹得烟消云散!
……
钱员外府。
赵大富正与钱员外对坐品茶,神态悠闲,仿佛胜券在握。
“赵兄,你说那林凡,现在是不是已经被愤怒的村民,撕成碎片了?”钱员外笑着问。
赵大富端起茶杯,淡淡开口:“愚民而已,煽动起来,便是一群野兽。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还能翻了天不成?”
话音刚落,一个家丁屁滚尿流地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惊骇。
“老……老爷!赵老爷!不好了!”
钱员外眉头一皱:“什么事,如此惊慌?”
那家丁跪在地上,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那……那个林凡……他……他作了一首诗!”
“作诗?”赵大富和钱员外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好笑,“作诗能当饭吃?能平息民愤?”
“能!能啊!”那家丁带着哭腔喊道,“他一首诗念完,全村……不,四里八乡的泥腿子,全都给他跪下了!他们……他们都喊他圣人!把我们派去的人,都……都打出来了!”
“哐当!”
赵大富手中的茶杯,第二次,摔在了地上。
他猛地站起身,那张精瘦的脸上,再也没有了半分从容。
他死死地盯着门外,双拳紧握,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好……好一个林凡……好一个‘但愿苍生俱饱暖’!”
他一字一顿,声音里透着彻骨的寒意。
“他不是要当圣人吗?我偏要让他变成一个遗臭万年的乱臣贼子!”
赵大富转过身,对自己的心腹管家,下达了一个冰冷的命令。
“备车,去县衙。我要,亲自去见王县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