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透。
但整个青州府城,已经醒了。
一匹匹快马从知府衙门冲出,马蹄声踏破了黎明前的宁静,将一张张盖着知府大印的紧急公文,送往府学,送往城中各大儒的府邸。
“听说了吗?知府大人要在明伦堂,召开青州文会!”
“深更半夜召集了所有大儒教习,现在又要开文会,这是要出天大的事啊!”
“我听说……是跟那个案首林凡有关!”
消息像长了翅膀,在读书人聚集的圈子里疯狂流传。
那些原本等着看林凡笑话的世家子弟,此刻却笑不出来了。
昨夜那道贯通天地的文气光柱,余威尚在,让他们心有余悸。
而现在,知府大人又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所有人都嗅到了一股山雨欲来的气息。
府学,明伦堂。
往日里只在举行大考或重要典礼时才会开启的正堂,此刻已经人头攒动。
堂内,数百名府学学子按照年级资历,分列两侧,一个个交头接耳,神色或激动,或疑惑,或凝重。
堂前的高台上,设着数张太师椅。
府学山长陈博文,教习钱经纶、孙乐山,大儒赵济世、郑玄经,悉数在座。
只是他们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尤其是钱经纶和孙乐山,双眼布满血丝,面沉似水,仿佛随时会拍案而起。
知府周怀清,端坐于主位之上,面无表情,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压得整个大堂鸦雀无声。
周正站在他父亲身后,拳头攥得紧紧的,视线死死地盯着堂下那个孤零零的身影。
林凡。
他就站在大堂中央。
没有坐席,也没有同伴。
他依旧穿着那件血迹斑斑的青衫,胸口狰狞的破口和暗沉的血污,在明伦堂庄严肃穆的环境里,显得格外刺眼。
他就那么站着,像一杆刺破了规矩的标枪,独自面对着整个青州府的文教高层。
“肃静!”
周怀清的声音响起,大堂内瞬间落针可闻。
他没有说任何开场白,直接从怀中掏出那份策论,交给了身旁的司仪。
“读!”
一个字,冷硬如铁。
司仪展开宣纸,用一种抑扬顿挫,却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高声诵读起来。
“策一:破经义,重时务……”
“策二:立实践,开杂学……”
“策三:正文心,评品行……”
每念出一条,堂下学子们的骚动就增大一分。
当整篇策论宣读完毕,整个明伦堂,彻底炸开了锅。
“疯了!这林凡是疯了吧!”
“破经死守的经义?那我们读了十几年的圣贤书,岂不都成了废纸?”
“还要开什么杂学?农桑算学?这……这简直是侮辱斯文!”
“品行大评?谁来评?怎么评?以后岂不是谁的嘴皮子利索,谁就能攻讦同窗?”
反对和质疑的声浪,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向林凡。
高台之上,钱经纶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得意的冷笑。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让林凡被所有读书人的唾沫淹死。
他站起身,对着堂下众人朗声道:“诸位学子,稍安勿躁!”
他先是安抚了一下众人,随即话锋一转,矛头直指林凡。
“林凡!你可知罪!”
一声断喝,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审判意味。
“你身为府试案首,本该为青州学子之表率!却不思钻研圣贤学问,反而提出此等离经叛道,动摇国本的乱策!你这是要将我青州文坛,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孙乐山也紧跟着起身,痛心疾首地补充道:“你枉读圣贤书!圣人教我们修身齐家,你却妄图以末流小道,玷污文坛清誉!以攻讦之法,败坏学子德行!你之心,可诛啊!”
两位教习一唱一和,将一顶顶大帽子扣了下来。
堂下的学子们被他们煽动,群情激愤,看向林凡的视线里,充满了敌意与鄙夷。
“滚出府学!”
“妖言惑众!”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随即附和之声此起彼伏。
周正气得浑身发抖,就要冲下去理论,却被周怀清一把按住。
知府大人依旧面沉如水,他只是看着林凡,想看看这个独自面对千夫所指的少年,会如何应对。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林凡缓缓抬起了头。
他没有反驳,也没有辩解。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台上的钱经纶和孙乐山,问出了一个问题。
“两位先生,学生只想请教一件事。”
他的声音不大,却有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盖过了所有的嘈杂。
“圣人为何要着书?”
钱经纶一愣,下意识地答道:“自然是为了传下大道,教化万民!”
“说得好。”
林凡点了点头。
“那请问,圣人传下的道理,是写在纸上的字句,还是印在人心里的信念?”
他环视着堂下所有的学子。
“我们寒窗苦读,十年如一日,背诵那些经义注疏,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在考场上,能准确无误地默写出某个偏僻的典故,博一个功名吗?”
“是为了在与人清谈时,能引经据典,口若悬河,显得自己学识渊博吗?”
“还是为了,当我们走出书斋,看到田地干裂,河堤决口,百姓流离失所时,能用我们所学的知识,为他们做一点什么?”
他的声音,一句比一句响亮,一句比一句直击人心。
那些原本还在叫嚣的学子,渐渐安静了下来。
林凡的每一个问题,都问到了他们的心坎里。
“学生不才,以为我辈读书,读的不是死去的文字,而是活着的精神。”
他伸手指了指自己胸口的血衣。
“昨夜,有人想让学生死。因为他们觉得,学生所求的‘公道’,碍了他们的路。”
“他们可以用刀剑,来让一个讲道理的人闭嘴。”
“那么我们呢?我们这些手无寸铁的读书人,当刀剑加身之时,我们用什么来保护自己?又用什么,来保护我们心中的道理?”
“靠我们背得滚瓜烂熟的经义吗?靠我们写得花团锦簇的文章吗?”
“不!”
林凡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钟大吕,在明伦堂内轰然作响!
“靠的是文心!是一颗为天下百姓,永不屈服的文心!”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紫府文宫内,那一点新绿猛然绽放出前所未有的光华。
一股无形的意志,从他身上扩散开来。
他没有再做任何辩解,而是闭上双眼,用一种苍凉而雄浑的声调,朗声吟诵:
“墨染青衫血未干,书生意气存毫端。”
“不求闻达于诸侯,但求公道在人间。”
“若使文章能济世,何惜此身赴清湍。”
“今日一言惊四座,敢叫日月换新天!”
这并非什么千古名篇,甚至格律都不甚工整。
但这四句诗,每一个字,都浸透了他昨夜的鲜血,都凝聚了他此刻的意志!
当最后一个“天”字出口。
异变再生!
嗡——
整个明伦堂,所有悬挂的字画,所有书架上的卷宗,都开始微微地震颤起来。
一缕缕淡金色的文气,从这些沉淀了百年的物件中逸散而出,在空中汇聚。
堂下,那些年轻的学子们,感受最为真切。
他们只觉得一股热血从心底直冲头顶,仿佛自己心中那些被压抑许久,不敢言说的理想与抱负,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了!
“好!说得好!”
一个平日里最是木讷的寒门学子,此刻双目赤红,振臂高呼。
他的身上,也冒出了一缕微弱的文气,不受控制地,汇入了空中那道洪流。
一个,两个,十个,百个……
越来越多的学子,心神被这首诗所感召,他们体内的文气,与林凡的意志产生了共鸣!
无数道金色的气流,汇成了一片璀璨的星河,在明伦堂的上空盘旋,最后,如百川归海一般,尽数涌向大堂中央的林凡!
林凡站在文气旋涡的中心,血衣猎猎。
他身上的气息,节节攀升!
高台上,钱经纶和孙乐山骇然失色。
他们感觉到一股磅礴浩瀚的压力当头压下,那是由数百名学子的意志与信念汇聚而成的力量!
在这股力量面前,他们那些斥责的言语,显得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他们张着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心神摇曳,几欲跌倒。
郑玄经这位经学大家,此刻呆呆地看着那片文气星河,浑身颤抖,嘴里喃喃自语:“以一人之心,引百家共鸣……这……这是……文道教主之姿啊……”
赵济世长身而起,脸上是难以抑制的狂喜与激动。
周怀清看着眼前的盛景,看着那个被文气笼罩的少年,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他猛地一拍惊堂木,发出一声震彻全场的巨响。
“本官宣布!”
他的声音,盖过了所有的嗡鸣。
“自今日起,青州府学,依林凡之策,行改革之法!”
“府学之内,特设‘时务策论’一科!”
他看着林凡,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下达了第一道命令。
“林凡,便为本科第一任,主讲教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