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凡那句轻飘飘的问话,让房间里的空气瞬间绷紧。
周正脸上的愤怒和忧虑凝固了,他下意识地避开了林凡的视线,端起茶杯的手,有了一丝不稳。
“孙家?”
他干巴巴地重复了一遍,喉结上下滚动。
“他们能有什么动静,如今赵、王两家焦头烂额,他们孙家怕是躲在后面偷着乐还来不及呢。”
话是这么说,可林凡的心神之镜,却映照出了一幅截然不同的景象。
周正的内心,此刻正翻涌着惊涛骇浪。
他那份对林凡的真诚关切之下,藏着更深层次的恐惧与挣扎。
一幅画面,在他的意念中一闪而过。
那是孙家的府邸,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正将一袋沉甸甸的银子,塞进一个衙役的手里,同时低声嘱咐着什么。
那衙役的脸,周正分外熟悉。
周正没有说谎,他只是隐瞒了自己知道的,最关键的一部分。
他在害怕。
他在害怕孙家,甚至比害怕赵家和王家更甚。
林凡没有点破。
他只是将自己的茶杯放下,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周兄,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直抵人心的力量。
“你帮我,是在火中取栗。我若看不清这火势从何而来,又如何能保证,你我不会被这把火烧得尸骨无存?”
周正的身体猛地一震,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看着林凡那双清澈的眼睛,那里面没有逼问,没有责难,只有一片坦然。
这种坦然,比任何质问都让他感到无所遁形。
他终于长叹一口气,整个人都颓了下去。
“林兄,不是我不说,是……我不敢说。”
“孙家,比我们看到的,要可怕得多。”
周正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的力气。
“赵家行事,是霸道,是张狂,什么都摆在明面上。可孙家,是阴狠,是毒辣,他们做事,从不留痕迹。”
“我那个眼线被废,赵子岳是明着动的手。可就在昨天,我手下另一个负责盯梢孙家车马行踪的伙计,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我查了一天,什么都没查到。但我知道,一定是他们干的!”
周正的拳头死死攥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我怀疑……我怀疑孙家,在暗中和某些我们惹不起的人,有勾结。”
他说完这句话,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
林凡静静地听着。
孙家,果然是那条潜伏得最深的毒蛇。
赵子岳废人手脚,是震慑。
孙家让人间蒸发,是灭口。
两者的手段,高下立判。
而周正不敢说的,恐怕就是那些“惹不起的人”。
这与听雨轩那女子的话,对上了。
京城,观文院,供奉。
林凡的心中,整个棋盘的轮廓,愈发清晰。
就在这时,房门被人轻轻叩响了三下。
不轻不重,节奏分明。
周正一个激灵,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紧张地看向门口。
“谁?”
门外没有回应。
林凡却站起身,走过去,亲自拉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的,是一个面生的中年人,穿着普通仆役的衣服,气息沉稳,站在那里,却仿佛与周围的阴影融为了一体。
他看到林凡,躬身一礼,递上了一枚小小的木质腰牌。
腰牌上,只刻了一个字。
“周”。
“我家大人有请。”
中年人的声音,毫无起伏。
周正看到那块腰牌,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随即又转为一种混杂着敬畏与震惊的潮红。
那是知府大人的私人信物。
……
一刻钟后,林凡坐在了一间雅致的书房里。
这里不是府衙,而是周怀清的私人宅邸。
没有官气,没有威严的仪仗,只有满室的书香,和窗外一丛幽静的翠竹。
周怀清换下了一身绯红的官袍,穿着一身寻常的青色长衫,正亲自在炭炉上烹茶。
沸水注入茶壶,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
“让你见笑了。”
周怀清将第一泡茶水淋在茶宠上,头也不抬地开口。
“青州府这潭水,比本府想象的,还要浑浊。”
林凡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周怀清抬起头,将一杯新沏的茶,推到林凡面前。
“听雨轩的事,本府知道了。”
“黑水帮的事,本府也知道。”
“周正那个失踪的伙计,本府同样知道。”
他一连说了三个“知道”,书房内的气氛,也随之变得沉重。
“赵家和王家,是养在明面上的狼犬,会叫,会咬人,但脖子上还套着朝廷的链子。可孙家,是一条养不熟的毒蛇,它不叫,只会趁你不备,给你最致命的一口。”
周怀清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些许疲惫。
“本府来青州三年,拔了赵家一颗牙,敲断了王家一条腿,可对于孙家,却始终找不到下嘴的地方。”
“他们太会藏了,把自己的要害,藏在了别人看不到的地方。”
他放下茶壶,郑重地看着林凡。
“直到你出现。”
“你引动文气,名声大噪,就像一块巨石,砸进了这潭死水里。那些藏在水底的东西,再也按捺不住,一个个都露出了马脚。”
“本府之前说,想让你做一把刀。”
周怀清自嘲地笑了笑。
“是本府小看了你,也小看了这青州的局势。”
“一把刀,是斩不断这些盘根错节的百年根系的。本府需要的,不是一把刀,而是一个能与本府站在一起,共同执棋的人。”
他的声音,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
“林凡,本府不与你绕圈子。本府的志向,不止于这区区青州府。本府要做的,是彻底清丈田亩,改革税制,打破这些世家对土地与商路的垄断,让利于民,让这青州府,真正成为朝廷的青州府,百姓的青州府!”
这番话,掷地有声。
林凡能感觉到,周怀清身上那股堂皇的赤色官气,在此刻轰然勃发,其中蕴含的,不再仅仅是主官的威严,更是一种为了理想,不惜粉身碎骨的决心。
这股气息,与他紫府文宫内,那块“公道”基石上沉淀的众生愿力,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林凡的心湖,第一次因为一个人的话,而掀起了真正的波澜。
手握律法之剑,荡尽世间不平。
这固然是他的道。
但周怀清所说的,却是要重塑这世间的规则,让不平之事,从根源上减少。
这,是更高层次的“公道”。
“此事,难如登天。”林凡缓缓开口。
“没错,难如登天。”周怀清坦然承认,“它会触及所有世家的核心利益,他们会动用一切力量,来阻止本府。明枪暗箭,官场构陷,甚至……会从京城请来那些我们惹不起的‘神仙’。”
他口中的“神仙”,指的正是观文院的供奉。
“所以,本府需要一个盟友。”
周怀清的视线,牢牢地锁在林凡的脸上。
“一个足够聪明,能看清棋局;一个足够干净,不与任何世家有牵连;一个足够坚定,不会被利益和威胁动摇的盟友。”
“林凡,你愿意,成为本府的这个盟友吗?”
这已经不是一个机会,而是一份托付。
一份将身家性命与政治前途,都押上去的托付。
林凡没有立刻回答。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风中摇曳的翠竹。
许久,他转过身,对着周怀清,深深一揖。
“学生,愿为大人马前卒。”
周怀清闻言,放声大笑,胸中的郁结之气,一扫而空。
“好!好!”
他走到书案前,从一个上了锁的暗格里,取出了一份卷宗,递给林凡。
“那本府,就交给你第一件差事。”
林凡接过卷宗,打开。
上面赫然写着五个大字。
《青州水利图考》。
正是他在藏书楼看过的那一本。
“孙家最大的依仗,不是他们的阴狠,而是他们手里攥着的一样东西。”
周怀清走到林凡身边,伸出手指,点在了图考上,城郊那片即将修建新码头的土地上。
“这张地契,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