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最后一问,如平地惊雷,在死寂的明伦堂内轰然炸响。
王景辉脸上的血色,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天离不开地,还是地离不开天?
这是一个死结。一个他浸淫经义十数年,却从未思考过的死结。一个他无论如何也解不开的死结。
承认天离不开地,等于承认他所代表的“青天”,必须依附于林凡口中的“污泥”,他之前所有的立论,瞬间崩塌成齑粉。
承认地离不开天,在这番层层递进、直指人心的质问下,听起来是何等的苍白无力,更像是一种输不起的嘴硬狡辩。
他引以为傲的经义,他烂熟于心的典籍,在这一刻,竟找不到任何一句话,可以用来回答这个简单到极致,却又沉重到万钧的问题。
“我……”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被塞了一团滚烫的棉絮,每一个音节都沉重无比,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脚下的讲台,仿佛在剧烈地摇晃。他引以为傲的世家身份,他坚信不疑的礼法纲常,在对方那一句句直白而又尖锐的拷问下,出现了细密而狰狞的裂痕。
台下,那些世家子弟脸上的轻笑,早已凝固如蜡。他们看着台上那个失魂落魄、仿佛被抽去脊梁的王景辉,再看看那个步步紧逼,气势如渊渟岳峙的林凡,心中第一次生出一种荒谬的动摇。
他们脚下的根基,真的有那么牢固吗?
而另一边,无数寒门学子的胸膛,却在剧烈地起伏,几乎要炸开。他们的眼睛里,燃起了熊熊火焰!
林凡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们心中积郁已久的枷锁!
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我等生于斯,长于斯,脚踩大地,食五谷,凭什么就要被尔等轻贱地定义为污泥!凭什么!
一股股炽热的,不甘的,昂扬的意念,从讲堂的后方汇聚而来,化作无形的洪流,涌向讲台中央的那个青衫少年,化作他身后最坚实的支撑。
陈山长激动得胡须颤抖,他身旁的几位老儒,也是满面红光,只觉得胸中郁结多年的块垒,被这几句话冲刷得一干二净,通体舒泰。
痛快!淋漓尽致!这才是真正的文人风骨!这才是真正的问心之道!
赵子岳的脸色,已经变得和猪肝一样难看。他想看的是林凡被驳得体无完肤,而不是王景辉被问得心神失守!王景辉的溃败,打的不仅仅是王家的脸,更是他们整个世家阶层的脸!
孙乐山则是不动声色地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但那微微晃动的茶水,以及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精芒,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这个林凡,已经不是才华横溢那么简单了。他是一把能撬动整个青州格局的利刃。一把……必须谨慎对待的利刃。
就在这全场失声,胜负即将分晓的瞬间。
一个声音,突兀地从台下的人群中响起,清晰而又冰冷,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向狂欢的顶点。
“巧言令色,颠倒黑白!”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穿着府学服饰的普通学子,从角落里排众而出。正是柳子安。
他脸上没有半分表情,眼神平静得宛如一潭死水,一步步走到讲台前,先是对着失魂落魄的王景辉深深一揖,而后才转向林凡。
“林案首,你的口才,子安佩服。”
“但学问之道,求的是一个‘真’,不是靠诡辩就能混淆视听的。”
林凡静静地看着他,眼神中没有丝毫波澜。
他认得此人。柳子安,一个同样出身寒门,却在府学里极为低调,甚至有些孤僻的学子。林凡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数个念头。他并不意外世家会反扑,但他意外的是,递出这把刀的,竟是这样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寒门子弟。赵子岳他们的手段,比想象中还要阴险一些。
他知道,真正的杀招,此刻才刚刚登场。
柳子安迎着林凡的视线,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某种压抑许久的爆发力。
“你口口声声,道在人间,道在工农商贾,道在你脚下的土地。”
“说得何其悲天悯人,何其大义凛然!”
“可我倒想问问林案首!”
他的手指,猛地指向林凡,动作充满了爆炸力,仿佛要将指骨戳穿空气!
“你这套‘人间道’的说法,当真是你自己苦思冥想,悟出来的吗?”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刚刚平息下去的议论声,再次如沸水般鼎沸。
陈山长勃然变色,眉头一皱,厉声喝道:“柳子安!休得胡言!林凡的学问,我等亲眼所见,岂容你在此血口喷人,行污蔑之事!”
柳子安却对陈山长的呵斥恍若未闻,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林凡,嘴角勾起一抹残酷而得意的弧度。
“山长息怒,学生并非污蔑,而是有……证据!”
他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本线装的、书页已经泛黄发脆的旧书。那本书散发着一股尘封的霉味,封皮边缘已经磨损得看不清字迹,显然是有些年头的老物件了。*
他将那本书高高举起,用尽全力展示给所有人看。
“此书,名为《百工杂谈》,乃是前朝一位姓墨的奇人所着,书中详录了各种工匠技艺与市井见闻。此书早已失传,我也是机缘巧合,才从一处破庙的佛像夹层中寻得。”
他翻开脆弱的书页,动作轻柔,声音却变得无比洪亮,一字一句,清晰地念道:
“‘天道高远,人道亲近。道不远人,就在日用之间。耕者之道在田,工者之道在器,商者之道在货……’”
他念出的这几句,其核心思想,竟与林凡前日在明伦堂所讲的“道在人间”,有七八分相似!甚至连遣词造句,都有异曲同工之妙!
整个明伦堂,彻底炸开了锅!
“什么?这……这书上早就写了?”
“难道林凡的学问,真是从这本破书里抄来的?”
那些刚刚偃旗息鼓的世家子弟,瞬间找到了反击的利器,一个个又变得神采飞扬,对着林凡指指点点,满脸的鄙夷和嘲弄。
“我就说嘛!一个寒门小子,哪来那么大的见识!”
“原来是个欺世盗名之徒!剽窃前人智慧,还敢在此大放厥词!”
而那些寒门学子,则是一脸的错愕与茫然。一个之前对林凡最为崇拜的学子,脸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不知从何说起。他们不愿意相信,但那本白纸黑字的旧书,那与林凡言论惊人相似的文字,又如一座大山压在眼前,让他们心中刚刚燃起的火焰,一下子被浇上了一盆冰冷刺骨的冷水。
王景辉原本涣散的眼神,在听到柳子安的话后,先是闪过一丝茫然的困惑,随即,他那几近崩溃的心神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那困惑瞬间被一种扭曲的、狂喜的顿悟所取代。他看着林凡,脸上露出一抹夹杂着怨毒与快意的狞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你不是什么天纵奇才,你只是个拾人牙慧的窃贼!一个和我一样,甚至比我更不堪的窃贼!
学问之争输了不要紧,只要在德行上,将你彻底打倒,让你永世不得翻身!
柳子安放下书,感受着全场汇聚于身的目光,享受着这种主宰一切的感觉。他看着脸色依旧平静得可怕的林凡,一字一顿地发出了最后的诛心之问。
“林凡,面对这本《百工杂谈》,面对这位墨姓前贤的智慧,你现在,还有何话可说?”
“你用偷来的道理,包装成自己的学问,在此羞辱圣人经典,动摇我青州文风!你,该当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