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整个文吏房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那一卷几乎有半人高的案宗上,然后又齐刷刷地转向了林凡。
那眼神里,再没有了先前的审视与好奇,只剩下赤裸裸的怜悯与幸灾乐祸。
城南坊市,三年积案。
别说明天一早,就是给文吏房所有的人一个月,也休想理出个头绪来。
这已经不是刁难,这是要把人往死里整。
吴思远靠在椅背上,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嘴角那抹讥诮的弧度,再也懒得掩饰。
一个乡下来的泥腿子,不知走了什么运,得了知府大人的青眼。
可府城,终究是府城的规矩。
不懂规矩,就要付出代价。
李主簿将卷宗放下后,便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留下一个僵硬的背影。
屋内的气氛,在短暂的死寂后,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窃笑声。
“哈哈哈,李主簿这手,可真是够绝的。”
“这小子完了,明天交不出东西,一个‘办事不力’的考评下来,别说府试,能不能留在府城都两说。”
“看着吧,不出一个时辰,他就得哭着去求李主簿。”
林凡对周遭的议论充耳不闻。
他只是走到那堆积如山的卷宗前,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最上面一卷那泛黄粗糙的牛皮封面。
然后,他坐了下来。
在所有人看好戏的注视下,他没有惊慌,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去解开那卷宗的系绳。
他只是闭上了双眼。
心神,在瞬间沉入那片突破后的奇特内景。
刹那间,眼前的世界变了。
那堆积如山的,不再是陈旧的纸张和冰冷的墨迹。
在他的感知里,那是一团巨大而混乱的能量体。
每一份田契的纠纷,都是一根扭曲的红线。
每一桩地契的官司,都是一个死死缠绕的黑结。
贪婪、怨恨、狡诈、无奈……无数负面的情绪与念头,附着在这些案宗之上,让它们散发出一种令人作呕的,腐朽混乱的气息。
成千上万的线头,盘根错节,毫无规律。
若是用眼睛一卷一卷地去看,一字一句地去读,确如他们所言,穷尽心力也无法理清。
但林凡,根本不需要去看。
他要做的,是“听”。
是“感受”。
他将自己的心神,缓缓地,探入这片混乱的能量之海。
他不去管那些细枝末节的红线,也不去理会那些散乱无章的黑结。
他只寻找一样东西。
源头。
万千溪流,必有其源。
这无数的纠纷与官司,看似杂乱,但背后,必然有几股最主要的力量在推动,在搅弄风云。
他的心神在其中穿梭,如同一位技艺最高超的渔夫,在风暴中寻找着那几条最凶猛的暗流。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文吏房的同僚们,从最初的看戏,到渐渐感到一丝无趣。
那少年只是坐在那里,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像一尊泥塑的雕像。
“装神弄鬼。”吴思远撇了撇嘴,失去了兴趣。
天色渐晚,吏员们陆续收拾东西下班,走过林凡身边时,都投去一个同情的眼神。
吴思远是最后一个走的,他特意走到林凡桌前,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
“林凡,听我一句劝,府城的水,不是你这么蹚的。现在去给李主簿磕头认错,兴许还来得及。”
林凡的眼皮,动都未动。
吴思远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
只剩下窗外透进的月光,和桌上一盏孤灯。
不知过了多久,林凡紧闭的双眼,豁然睁开。
找到了。
在那片混乱的能量海洋深处,他终于捕捉到了三股最粗壮,也最隐蔽的暗流。
所有的纠纷,所有的官司,追根溯源,最终都指向了这三股力量。
它们如同三只巨大的蜘蛛,潜伏在城南的阴影里,所有的案宗,不过是它们蛛网上的丝线。
林凡没有立刻动笔。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让清冷的夜风吹散了屋内的沉闷。
他看着府衙外那片灯火辉煌的城市,脑海中,浮现出那张剑蛇徽记。
黑水帮。
其中一股暗流,带着与那两个杀手同源的,血腥而贪婪的气息。
另外两股,则与城中某些世家的气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一切,都对上了。
他回到桌前,不再有丝毫犹豫。
他取出一张最大的空白宣纸,铺在桌上。
研墨,提笔。
他的笔尖,没有落在纸上写下一个字。
而是在中心,画下了一个圈。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接着,他以这三个圈为核心,开始引出无数的线条。
他的手腕稳定得不可思议,笔锋流转,快得只剩下一片残影。
他不是在写报告,他是在绘制一幅地图。
一幅,将城南坊市三年积案的所有脉络,所有关键的人物,所有核心的利益纠葛,全都浓缩在一起的,罪恶的地图。
……
翌日,清晨。
李主簿踩着点,走进了文吏房。
吴思远和其他几个好事者,也早早地到了,就等着看林凡的笑话。
他们看到,林凡正趴在桌上,似乎是睡着了。
而他面前,那堆积如山的案宗,依旧是原封不动的样子。
吴思远的脸上,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笑容。
“林凡!”李主簿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威严。
林凡缓缓抬起头,他的眼中布满了血丝,脸上却看不出丝毫疲惫。
“李主簿,早。”他平静地打了个招呼。
“我昨天交代你的事,办得怎么样了?”李主簿居高临下地问,语气里满是诘难的意味。
“幸不辱命。”
林凡说着,将身前那张被他身体盖住的宣纸,轻轻地,推到了李主簿的面前。
“这是……”
李主簿低头看去,后面的话,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那是一张图。
一张结构复杂,却又脉络清晰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图。
三个核心的圈,标注着几个名字和堂口,其中一个,赫然是“黑水帮分舵”。
从这三个圈里,延伸出无数的支线,每一条支线,都对应着一桩具体的案子,卷宗的编号,当事人的姓名,纠纷的田地位置,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而所有的支线,最终又都汇聚向了那三个核心。
一目了然。
触目惊心。
这哪里是一份简报?
这是一把解剖刀!将城南坊市这颗毒瘤最深处的脓疮,血淋淋地,剖开在了他的眼前!
李主簿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
他伸出手,想要去拿那张纸,手指却在微微发颤。
他猛地抬头,看向林凡。
那张年轻而平静的脸上,再没有半点乡下少年的青涩。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他心底发寒的,洞悉一切的深邃。
“你……你……”他你了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围的吏员,也都凑了过来,当他们看清纸上的内容时,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吴思远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不是傻子,他看得懂这幅图意味着什么。
这少年,用一个晚上,做到了整个府衙几年都没能做到的事。
不,不是没能做到。
是不敢去做。
李主簿一把抓起那张图,像是抓着一块滚烫的烙铁,他死死地盯着林凡,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你……很好。”
说完,他再也不看任何人,捏着那张纸,脚步踉跄地,快步冲出了文吏房。
……
半个时辰后,李主簿回来了。
他走到林凡面前,神情复杂到了极点,之前的倨傲与刁难,消失得无影无踪。
“周大人……看了你的东西。”
“大人说,府试在即,让你不必拘于文吏房的俗务。去吧,在府城里多走走,多看看,熟悉一下环境。”
林凡站起身,对着他,平静地拱了拱手。
“多谢主簿大人。”
说完,他便背起自己的行囊,在整个文吏房敬畏交织的注视下,坦然离去。
走出府衙,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林凡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第一阵,算是立住了。
他没有耽搁,按照之前的计划,径直朝着那文气最鼎盛的方向走去。
青州府学。
与府衙的森严不同,这里是一派开阔疏朗的景象。
没有高墙,只有一片巨大的杏林,风过之时,书声琅琅。
无数身穿各式儒衫的学子,在林间穿行,或高声辩论,或低头沉思,一股浓厚到化不开的学术气息,扑面而来。
林凡信步走入,一个正在打扫落叶的老教习拦住了他。
“这位学子,看着面生啊,是哪家书院的?”
“学生林凡,青阳县人士,奉知府大人之命,前来府城应试。”林凡恭敬地行了一礼。
“哦?你就是那个写出‘石灰吟’的林凡?”老教习有些意外,仔细打量了他几眼,见他态度谦和,没有半点少年得志的张扬,不由心生好感。
“来得正好,随我走走吧。”
老教习领着他,一边走,一边介绍。
“我们府学,别的不好说,但有三位大儒,是整个青州文坛的泰山北斗。府试的主考,也必然是他们三位。”
他指着东面一座古朴的讲堂。
“那是钱经纶,钱大儒的‘崇古堂’。钱大儒专研古籍,最重法度,为人也最是刻板,他常说‘家有家规,国有国法’,最是看重孝悌传承,与城中那些传承百年的世家,关系匪浅。”
他又指向西面一座雅致的院落。
“那是孙乐山,孙大儒的‘闻诗小筑’。孙大儒是诗词大家,眼光极高,最厌恶他口中那些充满‘杀伐之气’的‘粗鄙之作’,认为诗词当以言志抒情为上。”
林凡的脚步,微微一顿。
最后,老教习指向了正北方,那座最高大,也最恢弘的殿阁。
“那是赵济世,赵大儒的‘经世阁’。赵大儒主张文以载道,学以致用,他的门生,多在府衙各部任职。这些年,府城的营造规划,多出自他的手笔,城南那几片新坊市,就是赵大儒力主兴建的。”
老教习说完,拍了拍林凡的肩膀。
“少年人,才华固然重要,但想要在府试中出头,这三位大儒的喜好,你可得好好揣摩揣摩。”
林凡对着老教习,深深一揖。
“学生,受教了。”
他抬起头,望着那三座风格迥异的建筑。
他知道,自己真正的考场,已经摆在了面前。
这不再是单纯的笔墨文章,而是一场更加凶险,也更加复杂的,人心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