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远那深深的一揖,像是一柄重锤,敲在了在场所有乡绅的心上。
他这一拜,拜的不是林凡这个人,而是拜服于一种他们从未见过,却又不得不承认其强大的新秩序。
旧有的骄傲,在实实在在的碾压面前,碎了一地。
林凡没有去扶他。
他受了这一拜,受得心安理得。
他转身走到一旁的书案前,那里还摆放着文会时用剩的笔墨纸砚。
他没有说话,只是拿起一张崭新的白宣,铺在案上,然后取过一根狼毫,轻轻蘸了蘸墨。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看着他。
他要写什么?
是那能让土地起死回生的药方吗?
林凡落笔了。
他的动作不快,一笔一划,清晰而有力。
但他写的,却不是什么农事秘方,而是一行行条款。
“青阳县农事互助契书。”
王明远凑近了些,将这七个字,一字一字地念了出来,声音干涩。
契书?
钱乡绅等人也围了过来,伸长了脖子。
只见林凡笔走龙令,一条条规矩,清晰地呈现在纸上。
“第一条:凡立契者,家中私塾,即日起,须向本县贫寒子弟敞开。每岁,取学子十名,束修全免,与自家子弟同窗共读,不得慢待。”
“第二条:凡立契者,须遵林教习所授之法,改良田地。所得增产之粮,售卖之价,不得高于市价八成。”
“第三条:凡立契者,每岁秋收之后,须将增产之粮一成,缴入县学‘农务堂’,用以支持农学研究,改良器物,嘉奖优异学子。”
“第四条:立契者若有违背,其名下所有田产,三年之内,地力尽失,颗粒无收。”
一条,又一条。
林凡将方才口述的条件,写得更加细致,更加严苛。
尤其是最后一条,简直就是一道恶毒的诅咒,看得一众乡绅眼皮狂跳。
“林教习……这……”钱乡绅的脸色有些发白,“这第四条,未免也太……”
“这不是诅咒,是规矩。”
林凡放下笔,拿起那张墨迹未干的契书,轻轻吹了吹。
“我传你们的法子,能让地活过来。我自然,也有法子让地再死过去。”
他的语气很淡,却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寒意从脚底板升起。
这少年,根本就没想过跟他们讲道理。
他是在用一种他们无法抗拒的力量,强行制定一个新的游戏规则。
王明远死死地盯着那张纸,他的胸膛剧烈起伏。
他想反驳,想斥责这简直是霸王条款,是巧取豪夺。
可话到嘴边,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因为他很清楚,林凡说的,是真的。
他能让周平那样的木讷孩子写出“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能让李二牛画出精准的河道图,自然也能让他们的地,变成废土。
这是一种降维打击,他们连反抗的资格都没有。
“当然,这契书,只约束你们,也约束我。”
林凡话锋一转。
他重新拿起笔,在契书的末尾,又添上了一句。
“第五条:立契之后,林凡须尽心竭力,授‘格物’之法,助各家田地恢复地力,增产增收。若有藏私,或法子无效,林凡自废文宫,永世不得为儒。”
自废文宫!
这四个字,让陈望夫子都变了脸色。
对于一个读书人而言,文宫就是身家性命,是毕生修为所系。
自废文宫,比杀了他还要残忍!
王明远和一众乡绅,全都愣住了。
他们没想到,林凡竟然会加上这么一条,将自己也逼上了绝路。
这已经不是一份契约了。
这是一场赌上双方身家性命的豪赌!
“现在,谁愿意在这份契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林凡将契书放在桌案中央,又将一支笔,放在了旁边。
他的动作,像是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
现场一片寂静。
所有乡绅都面面相觑,眼神中充满了挣扎与犹豫。
签,意味着将家族未来的命运,交到了一个少年的手里,接受他那些近乎苛刻的规矩。
不签,就只能眼睁睁看着祖辈传下来的良田,在自己手里变成荒地。
王明远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都陷进了肉里。
他想到了自己那几百亩半死不活的田地,想到了家中子孙日渐萎靡的学业,又想到了今日文会上,县学学生们那脱胎换骨般的变化。
旧的路,已经走不通了。
再固执下去,就是死路一条。
他忽然松开了拳头,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走到书案前,没有半分迟疑,拿起了那支笔。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王明远。”
当他最后一笔落下时,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那张平平无奇的宣纸上,“王明远”三个字,竟微微亮起一道白光。
与此同时,王明远感到一股温和却又无法抗拒的力量,从纸上传来,顺着笔杆,涌入他的体内,与他的文宫产生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联系。
他感觉到,自己和这张契书之间,仿佛多了一道无形的枷锁。
他毫不怀疑,若是自己违背了上面的条款,那第四条的内容,会立刻应验。
“这……这是……文道契约!”
王明远失声惊呼,脸上充满了震撼。
他只在一些古老的典籍上,看到过关于“文道契约”的记载。
据说上古圣贤,可以言出法随,一纸契约,便能沟通天地,约束万物。
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传说,没想到今日,竟亲眼见证了!
有了王明远的带头,剩下的乡绅们,再无犹豫。
他们争先恐后地上前,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钱有福。”
“孙大贵。”
“李三才。”
……
每签下一个名字,契书上的光芒便明亮一分。
当最后一个乡绅签完,整张契书已经散发出淡淡的毫光,纸上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活了过来,充满了某种玄奥的律动。
林凡拿起契书,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将契书交到陈望夫子手中。
“老师,此契书,由县学‘农务堂’保管。劳烦您做个见证。”
陈望夫子双手接过,只觉得这薄薄一张纸,重若千钧。
他看着林凡,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自己的这个弟子,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
他不仅是在教书育人,他是在用文道的力量,重塑整个青阳县的根基!
“诸位。”
林凡转身,面向签完字的众人。
“契约已立,现在,我便将这‘药方’,传授给你们。”
他没有故弄玄虚,而是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东西,拿了出来。
那是一本薄薄的册子。
册子里,没有深奥的经义,也没有玄妙的法术。
有的,只是最朴素的图画和文字。
“此法,名为‘轮作休耕法’。”
“土地与人一样,耕作一年,便需休养。强行催谷,只会耗尽地力。”
“你们的地,病根在于,连年种植水稻,土中某种菁华,已被耗尽。我称之为‘氮’。”
“解法很简单。今年秋收后,将田地分为三份。一份休耕,让其自然恢复。一份,改种豆类。豆类植物的根部,有一种‘根瘤菌’,能将空气中的‘氮’固定在土壤里,反哺地力。”
“最后一份,可以种植苜蓿、紫云英等草植,来年开春,将其直接翻入田中,此为‘绿肥’,其效用,远胜豆饼。”
“三年一轮,循环往复,土地便可永葆生机,产量也会逐年递增。”
林凡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每个人耳边。
他讲的每一个字,都通俗易懂。
王明远等人,一开始还听得云里雾里,什么“氮”,什么“根瘤菌”,闻所未闻。
但听到后面,他们渐渐明白了。
这不就是老农们偶尔会念叨的“种一年歇一年”的道理吗?
只是,林凡将这个朴素的道理,总结、提炼,变成了一套系统、详尽,且有理有据的方法论!
这就是“格物致知”?
将天地万物运行的规律,探究明白,然后用来指导实践?
王明远捧着那本册子,如获至宝。
他感觉自己眼前,一扇全新的大门,被缓缓推开了。
“林……林教习……”
那钱乡绅激动得满脸通红,搓着手,忽然问了一句。
“您这个……文道契约,实在是太……太神奇了!”
“敢问,这法子,除了能用在种地上,还能……还能用在别处吗?”
他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显然是动了别的心思。
林凡看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当然可以。”
“契约的根本,在于‘规矩’二字。只要是需要定规矩的地方,它就能派上用场。”
林凡往前走了一步,看着远处县衙的方向,那里,府学来的人,应该已经安顿好了。
他缓缓开口。
“比如,用它和县令大人,定一个青阳县未来十年发展的总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