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丞哲的命令,字字千钧,砸在这片混乱的废墟之上。
那两名最先反应过来的衙役,脸上闪过一抹狠色,立刻上前,一左一右便要架住李承风的胳膊。
“李公子,得罪了!”
扒官服,押大牢!
这对于一个自视甚高的世家子弟而言,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滚开!”
李承风猛地一甩手,竟是挣脱了衙役的钳制。
他从地上爬了起来,方才那副涕泪横流、丑态百出的样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冷的、淬了毒的怨毒。
他甚至没有去看那两名被他甩开,面露尴尬的衙役。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湿透了的、皱巴巴的官服,用手扶正了歪斜的官帽,每一个动作都慢条斯理,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
做完这一切,他抬起头,直视着县令王丞哲。
“王大人,好大的官威啊。”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让周围刚刚升起的一点议论声,又瞬间被压了下去。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气氛变了。
如果说刚才林凡引动的是天地之威,浩然,狂暴,让人恐惧又敬畏。
那么此刻李承风身上散发出的,则是一种根植于现实,盘踞于权势的阴森与压迫,让人从心底里发寒。
王丞哲双眼微眯,心中那股刚刚升起的豪气,被这股阴冷的气焰一冲,顿时冷静了不少。
“李承风,本官依法办事,你待如何?”
“依法办事?”
李承风笑了,笑声里充满了讥讽。
“王大人,你来青阳县才三个月,怕是很多事情,还不太清楚。”
他往前走了一步,那双怨毒的眼睛死死锁住王丞哲。
“你可知道,我身上这件官服,代表着什么?”
“你可知道,我这个监斩官的职位,是谁替我向上面疏通的?”
“你又可知道,这青阳县,百年来,县令换了十几任,为何我李家,却始终屹立不倒?”
他一连三问,一句比一句声音大,一句比一句气势盛。
这已经不是质问,而是赤裸裸的威胁!
王丞哲的脸色,一寸一寸地沉了下去。
他身后的主簿和一众胥吏,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他们是本地人,他们比谁都清楚,李承风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在青阳县,县令是流官,李家,才是这里永恒的主人!
“放肆!”
陈望老夫子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李承风怒斥。
“你身为朝廷命官,竟敢当众要挟上官!目无王法,目无朝廷!你……你这是要造反吗?”
“造反?”
李承风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瞥了一眼陈望,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不知死活的跳蚤。
“陈老夫子,你一把年纪,还是教你的圣贤书去吧。官场上的事,不是你这种穷酸腐儒能懂的。”
“你……”
陈望气得一口气没上来,捂着胸口,连连后退,被他身边的学生一把扶住。
李承风不再理会他,视线重新回到了王丞哲的脸上,语气变得更加玩味和傲慢。
“王大人,我知道你是京城来的,有才学,有抱负。可这官场,不是光有抱负就行的。”
他慢悠悠地踱步,仿佛此刻他才是这里的主宰。
“我李家的粮仓,每年往府城送多少孝敬?我那位在府城做知州的叔父,又跟你的顶头上司,关系如何?”
“这些,王大人想过没有?”
“为了一个区区寒门书生,一个注定要死的贪墨犯,毁了自己的前程,值得吗?”
“王大人,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选。”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不是暗示,而是明示了。
他李家,上通府城,下控县城,是一张能把你王丞哲活活困死的大网!
今天你敢动我李承风,明天,你这个县令的位子,就坐不稳了!
王丞哲的拳头,在袖袍下悄然握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这种压力,不同于林凡诗词引动的天地之威。
那是一种大道之争,是意志的碰撞。
而眼前的压力,是赤裸裸的,是肮脏的,是无数利益和关系交织而成的,一张能将人吞噬得骨头都不剩的巨网。
他可以不畏天地,却不能不考虑自己的身家性命,自己的仕途前程。
他沉默了。
这片刻的沉默,让整个菜市口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那些刚刚还以为看到了青天大老爷的百姓们,此刻心又沉了下去。
他们看到了,李家公子的嚣张,看到了县令大人的迟疑。
那道刚刚撕裂黑暗的白光,似乎又被乌云重新遮蔽。
林凡站在那片废墟之上,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体内的虚脱感愈发强烈,但他强撑着没有倒下。
他赢了刽子手的刀,却未必能赢过这无形的权势。
他能引动天地共鸣,却无法改变这盘根错节的人心。
这就是他所要面对的,一个更加真实,也更加残酷的世界。
李承风看到王丞哲的犹豫,脸上的得意之色更浓。
他知道,自己赢了。
什么天地共鸣?什么狗屁诗词显圣?
在绝对的权势面前,不过是个笑话!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朝着王丞哲轻蔑地拱了拱手。
“王大人,时辰不早了,我看,还是继续行刑吧。”
“至于这法场被毁,妖人作乱的事情……我会亲自写一份文书,送到州府我叔父的案头,为大人您,解释清楚的。”
他把“解释清楚”四个字,咬得极重。
言下之意,顺我者,我帮你摆平麻烦。
逆我者,我就把今天所有的罪责,全都扣在你王丞哲的头上!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了王丞哲的身上。
那两名准备动手的衙役,也僵在了原地,进退两难,只能等着县令的最后决断。
王丞哲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看了一眼嚣张跋扈的李承风,又看了一眼远处人群中,神情紧张,满怀期待的陈望老夫子。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那个站在废墟之上,衣衫褴褛,却依旧不肯弯下脊梁的年轻人身上。
“要留清白在人间……”
他低声念出了这句诗,胸中那股被压下去的浩然之气,再次翻涌起来。
他王丞哲,寒窗苦读二十年,为的是什么?
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涤荡寰宇,还世间一个清白吗!
如果今日,他向一个地方豪强低了头,向这肮脏的权势妥协了。
那他读的圣贤书,修的文胆,还有何用!
一股决然之意,在他的胸中轰然炸开。
他猛地一甩袖袍,不再有任何迟疑,对着那两名发愣的衙役,发出了石破天惊的怒吼。
“还愣着干什么!”
“给本官……扒了他的官服,打入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