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子元被陈滨昂带到了行政楼一间宽敞的会议室。
宽大的迎宾桌对面,只坐着一个中年男人。
他戴着眼镜,头发稀疏,露出反光的头皮,面皮油亮得像敷了一层蜡,微挺的肚腩在坐姿下更显突出。
他手上戴着一枚玉扳指,正被他不紧不慢地盘着,光泽锃亮。
桌上突兀地摆着一个纸巾盒,显然是信号干扰器,防止关子元录音。
这两个老狐狸。
“闫局长,这就是关子元同学。”陈滨昂殷勤地介绍,随即示意关子元在对面坐下。
关子元面无表情地落座,无形的压力在空气中弥漫。
沉默凝固了几秒,闫局长才慢悠悠地开口:
“小关同学啊,听说……你对学校周边打印社的价格,有些不太满意的看法?”
关子元迎上他的目光,语气不卑不亢:
“闫局长,红心打印社的高价,尤其是在封校期间变本加厉,已经严重影响了同学们的正常学习和生活,我相信您应该清楚。”
“小关啊,你这么讲就太片面了。”闫局长端起茶杯,吹了吹气,呷了一口,“价格嘛,一分钱一分货,人家肯定有成本考量。”
他放下茶杯,目光扫过关子元,“学校旁边打印社不止一家,嫌贵,你可以换一家嘛,何必非要揪着红心不放,挑这个头呢?”
陈滨昂在一旁立刻点头附和。
关子元冷笑一声,也懒得再维持表面客气:
“挑事?闫局长,陈主任,你们二位心知肚明,学校周边所有打印社都是一个价位,形成了价格同盟!这跟其他高校周边的情况完全不同,不是哄抬物价、搞市场垄断是什么?”
“呵呵,小关啊,你还是太年轻。”闫局长摇了摇头,一副教诲晚辈的姿态,“市场有自己的调节规律,每个地段情况不同,定价自然有差异,这叫……因地制宜。你不能用一套标准去衡量所有嘛。”
“所以,在您看来,红心打印社没有任何问题?”关子元语带讥讽。
“那它抄袭我整理的习题,还有动手打我们社员的事,又该怎么算?”
关子元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在学校范围内对学生动手,这打印社的老板,还真是无法无天啊!”
提到这两件事,闫局长和陈滨昂交换了一个眼神。
闫局长的脸色陡然严肃起来。
“小关,关于打人,我们了解过,你所谓的录音,无法作为直接证据。法律是讲证据的,‘啪’一声,能说明什么?也许是你的同学自己不小心碰到的呢?”
“至于抄袭……”他拖长了语调,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可能确实是打印社版权意识淡薄,操作上不够规范。这样,我呢,做个和事佬,去和打印社老板商量一下。之后每卖出一本你那习题册,给你10%的分红,怎么样?这可比你自己折腾强多了。”
陈滨昂立刻在一旁帮腔:“关子元,10%不少了!见好就收吧,闫局长这可是在帮你!”
关子元几乎要被这颠倒黑白的逻辑气笑:
“帮我?用我的东西,打了我的朋友,现在施舍一点分红,倒成了帮我?陈主任,这逻辑是跟打印社老板学的吗?”
“你!”陈滨昂脸色一沉。
闫局长抬手制止了他,目光重新落在关子元身上:
“小关,我有个女儿,跟你差不多大,也在这所大学。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有冲劲,想出头,我能理解。”
他话锋一转,语气转冷,“但是,出头要看自己有没有那个分量。蚂蚁想撼动大树,勇气可嘉,但结果嘛……往往不太好看。”
他顿了顿,观察关子元的反应,继续施压:
“关于打人这事,我也咨询过北岗区公安局的白守业白局长。他,你应该不陌生吧?你的‘老熟人’了。白局做事一向公道,他的判断也是——证据不足。”
关子元的心猛地一沉,白守业!
白阳的父亲!那个老混蛋!
果然,这条线上的蚂蚱都串在一起了。
见关子元沉默,闫局长又换上一副“为你着想”的口吻:
“你成绩这么好,是块材料。我女儿在家没少提起你,说你很厉害。所以啊,不要因为一时意气,毁了自己的前途。诽谤,可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他身体微微前倾,带着更深的威胁:
“孙悟空本事大不大?还不是被如来佛祖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你呢?你是孙悟空吗?年轻人,做事要想想后果。”
这话如同冰锥,刺得关子元指尖发冷。
陈滨昂在一旁,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笑意。
“好好考虑考虑,”闫局长靠回椅背,恢复了那副慢条斯理的样子,“跟打印社和解,合作,对你,对大家都好。至于你那个同学洛毕达的处分嘛……只要我们合作愉快,学校这边,自然会重新调查,争取还他一个‘清白’。”
关子元紧紧攥住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他用尽全身力气才压下翻涌的怒火和屈辱。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有些沙哑:
“……我,考虑考虑。”
——
回到美术社活动室,所有人都围了上来。
“怎么样,关神!”洛毕达第一个冲上前,“闫局长是不是要严惩那个黑心打印社了?”
关子元看着他那双期待的眼睛,喉咙有些发堵。
他避开视线,低声说:“我……打算和解了。”
“什……什么?和解?”洛毕达脸上的兴奋瞬间冻结,像是没听懂这个词的含义,“关神,什么叫和解了?”
“他们答应给我10%的分红,我……和他们合作,授权他们使用我的资料。”
关子元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洛毕达张大了嘴,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所有热血的话语都堵在了胸口。
他期望中的关神,应该是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与邪恶势力斗争到底的英雄!
怎么会……怎么会向现实低头?
原来他心目中无所不能的关神,也会妥协吗?
巨大的失落和茫然击中了他,他愣在原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秋律唯在下面静静地看着关子元。
学长选择和打印社和解了吗?
对她而言,打印社的价格高低毫无意义,她甚至无法理解为了这点“小钱”为何要闹到如此地步。
她只觉得,学长能平安回来,没有受到更进一步的伤害,就是最好的结果。
看到他似乎“想通了”,选择了更“明智”的妥协,她心里反而松了一口气,觉得事情总算可以平息了。
苏悦默默注视着关子元,她的目光沉静而深邃,仿佛能穿透他故作镇定的外壳,直抵那颗愤怒而疲惫的内心。
“没事就好。”她率先开口,打破了僵局,“这就是目前最好的结果了。大家都别围着了,开始今天的社团活动吧。”
社团活动在一种异样的氛围中过去,众人心思各异地散去。
洛毕达临走前,回头幽幽地看了关子元一眼。
士为知己者死。
他挨处分无所谓,他只想求一个公道,为关神,也为所有被欺压的同学。
可现在,关神自己却先屈服了?
那他的坚持,他挨的那一巴掌,又算什么?
这真的是最好的结果吗?
林小满和温久末担忧地看着关子元。
他们太了解他了,他此刻的“平静”之下,绝对隐藏着惊涛骇浪。
“真没事,你们快回去吧,我和悦姐收拾一下活动室就好。”关子元对他们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温久末拉了拉林小满,两人对视一眼,识趣地离开了。
此刻,或许只有苏悦,能接住他所有的情绪。
门,“咔哒”一声关上,隔绝了外界。
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呕……”
几乎是同时,关子元猛地弯下腰,发出一声干呕。
胃里像是被无数把刀片翻搅,尖锐的疼痛瞬间抽干了他所有力气。
高度紧张和精神压迫下,他久未犯的胃病,不合时宜地汹涌袭来。
他痛得蜷缩着蹲在了地上,额头瞬间渗出冷汗。
忽然,一个温暖而坚定的身躯从背后抱住了他,将他整个圈进怀里。
“乖,宝贝,你已经很棒了,非常棒了……”
苏悦蹲下身,用身体支撑着他,一只手紧紧环住他,另一只手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
“姐姐,我……我……呕……”
关子元想说什么,但胃部的痉挛和翻江倒海的感觉让他语不成句。
尽管经历过不少风浪,但他终究只是个二十一岁的学生,面对那样赤裸裸的压迫,潜意识里的恐惧和后怕,此刻化作了身体最直接的反应。
苏悦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不怕……宝贝,不怕……姐姐在这里,一直都在。”
关子元像寻求庇护的幼兽,在她怀里蹭了蹭,汲取着那令人安心的气息和温度。
半晌,剧烈的干呕感稍稍平息,但胃部的绞痛依旧。
关子元虚脱地靠在苏悦怀里,攒起一点力气,将刚才在会议室里发生的一切,全都告诉了她。
“没关系的,宝贝,”苏悦轻轻吻着他的发顶,“无论你最终做出什么选择,是战是和,我都会站在你这边,支持你。”
压抑的会议室里积累的所有冰冷,似乎都在这个拥抱和毫无保留的信任中,一点点被驱散。
前路依旧黑暗,但此刻,他拥有着一方温暖而坚实的港湾。
——
与此同时,t大理学楼,一间略显狭窄的办公室里。
敲门声响起。
“请进。”
一个年轻学生推门而入,是闫瑾的男朋友,陈世安。
“姑父。”
“说了多少次,在学校要叫老师。”一个透着疲惫的中年男声传来。
“是,老师……”陈世安恭敬地应道。
“什么事?”
“老师,G大那边的优秀学生评选快要开始了,小瑾她那几篇论文的事……”
“都安排好了,放心吧。”中年人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烦躁。
“诶,好嘞!谢谢老师!”陈世安脸上露出喜色,躬身退出了办公室。
中年人转过身。
正是关键。
不过短短时日,他看上去老态毕现,眼袋深重,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
今年,他的课题组,破天荒地一个博士生都没有招到。
放在以往,哪个学生不是对他趋之若鹜?
这一切,都是拜他那个好儿子所赐!
如今,只有这个陈世安,是陈清泉老爷子看在亲戚情分上,以“特殊课题”的名义硬塞进来的。
科研资源大幅流失,在学术圈的地位一落千丈,连带着他们组投稿的论文,受到的审查都苛刻了数倍。
出成果变得难上加难。
就这种境况下,他还不得不分出本就不多的学术成果给陈世安,甚至还要去为那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闫瑾铺路造势。
可是,他别无选择。
他现在几乎完全是靠着讨好陈家这根救命稻草在苟延残喘。
头上这项“杰青”的帽子还能戴着,全靠当初陈清泉动用关系保下了他。
关键烦躁地点燃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吐出浓白的烟雾,仿佛想将满心的憋屈和愤懑一同吐出。
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晦暗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