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子元喉结动了动,像是在斟酌什么称呼,目光却不自觉地避开了苏悦的眼神。
苏悦看着他脸上迟疑的神情,忽然一笑,“叫我姐姐?”
她眨了眨眼,带着几分醉意的狡黠,“不太合适对吧……年纪差太多了。”
说着她叹了一口气,自嘲似的笑了笑,“我都是快四十的老女人了……”
“才没有!”关子元忽然脱口而出,语气里少有的坚定,“你才没有老呢。”
他顿了顿,抬起眼认真地看着她,像是在下某种决定似的补了一句:
“而且……您长得很好看。”
苏悦一怔,那句“长得很好看”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心脏。
她的眼睛弯了弯,嘴角也扬了起来。
“平时看你话不多,这会儿嘴倒是挺甜的。”
她眯了眯眼,像只慵懒又狡黠的猫。
“以后不知道多少小姑娘会被你这张嘴骗到手。”
关子元耳根微红,抿了抿嘴:“那……我叫你‘悦姐’,可以吗?”
苏悦原本正端起酒杯,听到这个称呼手一顿,忍不住笑出声。
“悦姐?”她轻轻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咀嚼这个新鲜的称呼,“行啊,听着还挺顺溜的。”
她靠回椅背,望着不远处泛黄的灯光,语气慢了下来。
“你知道吗?我其实挺羡慕杜南南那样的年轻老师,学生都叫他‘南哥’,像朋友一样,有活力,也亲切。”
她的眼神落入桌面:“不像我。三十九岁了,走进教室前得照照镜子。”
她指尖轻轻转着酒杯,声音有些低,“如果当初没走错一步,是不是我也能一直这样……体面下去。”
那“体面”两个字,像是从喉咙深处压出来的,轻,却沉。
苏悦低头看着自己指间泛光的玻璃杯,忽然轻声道:
“你以后,不要变成我这样。”
关子元望着她,喉咙哽了一下。
“你哪样了?”他低声说,“我觉得你已经很好了。”
苏悦没有说话,睫毛轻轻颤了几下,像是终于撑不住那层伪装,哑声开口:
“我以前真的挺厉害的,竞赛得奖,大学读得好。那时候觉得,未来就在眼前。”
“然后,我恋爱了。”
关子元没说话,只是专注地看着她,像一个安静的倾听者。
“他是我大学的学长,叫林克。最开始真的很好,对我温柔体贴,一口一个‘悦悦’。后来他创业,我成了法人,我们一起熬过最难的那几年,终于公司有了起色。”
她的声音像在飘,像落在旧事里的风:“然后他出轨了。”
“他嫌我只会教书,不求上进,跟一个比他小8岁的模特跑了。”
“离婚分财产的时候,我才知道他还染上了赌博,把公司和家底都败光。最后留下一堆债,拍拍屁股走人。我成了被告人,房子抵押,账户冻结,孩子要养。”
“可笑吧?”她喃喃,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真是……自作自受。”
关子元没有接话,只是默默端起刚刚上桌的蜂蜜水,轻轻推到她面前。
她看着那杯水,袅袅热气升腾,有点恍惚。
像是从冰冷泥潭里突然被人拉了一把,又像是有人悄悄替她擦掉了眼角来不及落下的灰尘。
舞台上的歌曲换了一轮又一轮。
苏悦下意识地抬了抬手腕,想去看看时间,却只看到一片空荡荡的皮肤,那里有一圈比周围肤色稍浅的痕迹。
她苦笑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道痕迹。
“这个……”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当年和他买了一对。浪琴的。离婚这么多年,我们早没感情了,但这块表我还一直戴着……”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也似乎在积攒勇气说出下一句。
“好像……戴着它,就能提醒自己曾经‘体面’过,也还能继续‘体面’下去。”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沾着一点点酒渍、略显陈旧的衣角上,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现在,做了小时工,天天和灰尘油污打交道……好像和‘体面’,也没什么关系了。表……前几天也换房租了……”
“悦姐……”关子元心口一揪,下意识地想安慰,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苏悦却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轻轻摇了摇头,目光越过他,看向酒馆里迷离的光影,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疲惫:
“世上唯一不变,是人的善变。我真的……受够了背叛。”
她的目光忽然转回来,落在关子元年轻而干净的脸上。
那眼神里混杂着伤感、希冀,还有一种近乎恳求的认真。
“答应我,”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你一定要一直这样可爱下去。你这么优秀,闪闪发光,像个小太阳一样。”
她看着关子元,眼神像是穿透时光,看到了当年那个同样对未来充满憧憬、同样相信着纯粹与努力的自己。
“我无法接受你变成……变成他那个样子,或者……我这个样子。”
气氛有些沉重。关子元努力想转移话题,让她的心情好一点。
“那……那个‘前姐夫哥’,林克,他现在怎么样了?”
关子元刻意用了“前姐夫哥”这个有点别扭又带点调侃的称呼,试图冲淡凝重的空气。
苏悦嗤笑一声,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他?本性难移。公司倒了,钱败光了,模特也跑了。现在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混着,换着各种小号加我微信。”她晃了晃手机。
关子元瞬间想起,无数次在苏悦桌旁“请教问题”时,她手机亮起时眉宇间那一闪而过的不耐与冰冷。
“邓老师那天说的‘旧相识’,就是前姐夫哥吧?”
关子元忽然想起自己在办公室无意听到的八卦。
“嗯。”苏悦重重地点了下头,指尖无意识地捏紧了酒杯,指节泛白,声音像淬了冰,
“前段时间还天天跑来学校门口堵我,说什么‘浪子回头金不换’,想复合?”她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冷笑,“做他的春秋大梦!我直接让保安把他‘请’走了,棍子都抄起来了。”
她眼神锐利如刀,语气里是斩钉截铁的厌恶,“这种人,我一眼都不想多看。”
关子元看着眼前这个苏悦。她眼中燃烧着深刻的恨意和一种近乎决绝的疏离,和平日那个温柔知性的苏老师判若两人。
这强烈的反差让他心头震动。他忽然清晰地意识到:生活曾无数次试图将她击倒,用背叛、债务和屈辱压垮她。
然而,她并没有因此变得坚硬或冷漠,而是小心翼翼地将自己仅存的温柔,像珍贵的泉水一样,浇灌给了她的学生,她的女儿小满,还有……此刻坐在她对面的自己。
一个念头猛地闪过脑海。
关子元绞尽脑汁,终于捕捉到一丝模糊的记忆,那是他在某本书页间邂逅的句子。
“悦姐,”他忽然坐直了身体,目光清澈而专注地看向她,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罗曼罗兰说过,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
他顿了顿,眉头微蹙,后半句像是卡在喉咙里,一时想不起确切的措辞,显得有些笨拙又急切。
苏悦看着他努力思索、急于表达的样子,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她轻轻地替他把那句话完整地接了下去:
“……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
“对!就是这个!”关子元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用力点头,目光灼灼,紧紧锁住她的眼睛,“你就是那个英雄。真的,悦姐!”
“傻小子……”她轻声嗔道,那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柔和,带着一种卸下重负后的松弛感。
“不过,”她顿了顿,声音真挚,“谢谢你,子元。”
“嘿嘿。”关子元挠了挠头,内心却无比的甜蜜。
她端起面前那杯已经变得温热的蜂蜜水,轻轻抿了一口。微甜的暖意顺着喉咙缓缓滑下,仿佛也熨帖了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放下杯子,苏悦的目光再次落在关子元身上,眼神比之前清澈了许多,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和坦诚。
“今晚,”她的声音清晰而平和,唇角扬起一个真心实意的弧度,像是终于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我们不是师生。”
她微微停顿,目光与关子元坦然相接,清晰地宣告:
“是朋友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