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西的时候,暑气稍稍敛了些,却依旧闷得人胸口发堵。张丰站在靖安司后院的槐树下,手里捏着一张油纸,纸包里,是一小撮泛着浅白色的泥渍。
这泥渍,是从刑部大牢那处粪池边刮来的。
午时刚过,他安插在京畿的江湖眼线便匆匆来报,说那狱卒溺亡的现场,除了那枚指向八爷府的羊脂玉扇坠,还残留着几处极不寻常的水渍。寻常粪池边的泥渍,沾了秽物,腥臭刺鼻,且颜色发黑发暗,可这几处水渍干结后,留下的印记却是浅白的,凑近了闻,竟还带着一丝极淡的硫磺气息。
“西山温泉的水。”眼线的语气笃定,“小人早年在西山讨过生活,那温泉水浸过的泥,就是这个味儿,错不了。”
张丰的心,当时便是一动。
西山温泉,地处京郊三十里,泉眼被圈在皇家别院的范围内,寻常百姓根本靠近不得。而能随意取用西山温泉水的,除了宫里的人,便只有那些能出入皇家别院的权贵。更要紧的是,西山温泉水有个特性——温热时滑腻如脂,干结后留下的印记浅白易辨,且那硫磺气,三日不散。
戴铎用江湖手段灭口,为了让那狱卒“失足”的戏码更逼真,竟不惜用了西山温泉水来伪造现场痕迹。他以为这手段天衣无缝,却不知,这罕见的水渍,恰恰成了他计划里最致命的漏洞。
张丰没有声张。他只遣了几个心腹,循着西山温泉水的线索,暗中追查。不过半日功夫,便有了结果——近便有了结果——近三日,有三辆挂着雍亲王府标识的马车,曾借着采买的由头,去过西山别院附近。驾车的人,都是雍亲王府粘杆处的外围人员。
更巧的是,这几个人,都在狱卒暴毙的前夜,与戴铎在城南的一处茶馆见过面。
张丰的人,是在那茶馆的后院找到这几人的。彼时,他们正揣着沉甸甸的银子,准备出城避风头。张丰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让人将这几人悄无声息地带走,关进了靖安司的秘牢里。
秘牢阴暗潮湿,不见天日。那几人起初还嘴硬,说自己只是替王府采买些东西,可当张丰将那包浅白色的泥渍扔到他们面前时,几人的脸色瞬间惨白,再也说不出一句辩驳的话。
暮色四合时,张丰才揣着这份刚整理好的密报,进了八爷府的书房。
胤禩正坐在案前,手里捏着一份朝臣递上来的折子,眉头紧锁。折子上的内容,无非是些旁敲侧击的话,说什么“朝堂当以安定为重,宗室子弟当谨守本分”,字字句句,都在暗指他胤禩是那搅动风云的人。
京城里的谣言,愈演愈烈。连素来与他交好的几位老臣,今日递牌子求见,都被他拒了。他知道,此刻多说多错,可这闭门不出的日子,实在是熬心费神。
看到张丰进来,胤禩抬起头,眼底满是疲惫:“有消息了?”
张丰躬身,将密报递过去,声音压得极低:“王爷,那狱卒的死,是四爷府上的手笔。戴铎亲自安排的,用的是西山温泉水伪造现场。那几个动手的粘杆处外围人员,已经被奴才控制住了。”
胤禩接过密报,指尖微微颤抖。他快速翻看着,看到“西山温泉水”几个字时,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攥紧了密报,指节泛白,语气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怒意:“好个四哥,没想到连这种手段都可以用了!用这般阴毒的手段,难怪他以前那么厉害!”
张丰没有接话,只是垂手立在一旁。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邬思道拄着拐杖,缓步走了进来。他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青布长衫,脸色有些苍白,显然是刚歇下不久。
听到胤禩的话,邬思道却是笑了。那笑声很轻,带着几分了然,几分从容,竟让这满室的焦躁,都淡了几分。
“王爷勿忧。”邬思道走到案前,接过张丰手里的密报,只扫了一眼,便放在了一边,“此计甚毒,一环扣一环,先是扳指离间你与十三爷,再是狱卒之死坐实你的罪名,最后借谣言毁你贤名。可王爷有没有想过,这毒计虽狠,下毒之人,手心却早已沾了毒粉。”
胤禩愣住了:“先生此话何意?”
“王爷想想。”邬思道拄着拐杖,指了指那份密报,“西山温泉水,皇家专属,寻常人如何能得?戴铎用此物,看似天衣无缝,实则是留下了最明显的把柄。他以为能将脏水泼到王爷身上,却不知,皇上的眼睛,比谁都亮。”
他顿了顿,目光沉沉地看着胤禩,一字一句道:“皇上要看的,从来都不是谁的手段更高明,而是谁在递毒,谁在解毒。是看谁能在这盘乱棋里,守住底线,稳住朝局。”
胤禩的心,渐渐沉了下来。他看着邬思道,眼底的怒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清明。
“先生的意思是……按兵不动?”
“不止是按兵不动。”邬思道微微一笑,“王爷还得‘病’一场。”
“病?”
“是。”邬思道点头,“王爷这几日,就称病闭门,避不见客。府里的人,一律不许外出,任由京城里的谣言发酵。王爷要做的,就是把这戏台子,完完全全地留给皇上和四爷。”
他缓声道:“四爷如今是唱戏的人,他唱得越热闹,越卖力,露出的破绽就越多。而皇上,是那台下看戏的人。他看着四爷如何唱戏,看着王爷如何接招,看着这满朝文武如何站队。王爷此刻越是沉得住气,越是显得坦荡,皇上心里的那杆秤,就越是偏向王爷。”
张丰在一旁补充道:“先生说得是。那几个粘杆处的人,奴才已经关好了。王爷只需按兵不动,奴才会让人盯着雍亲王府的动静,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禀报。”
胤禩沉默了。他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夕阳的余晖,洒在宫墙的琉璃瓦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却照不进这层层叠叠的宫殿深处。
良久,他转过身,眼底的焦虑早已散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平静。“好。就依先生之计。”
当天夜里,八爷府便传出消息——八爷胤禩忧思过度,染了风寒,高热不退,府中闭门谢客,不见任何人。
消息传开,京城里的人更是议论纷纷。有人说,八爷是心虚了;也有人说,八爷是被这谣言逼得病倒了;还有人说,这皇家的争斗,怕是要出大事了。
雍亲王府里,戴铎听到胤禩病倒的消息,连忙来向胤禛禀报。
“王爷,八爷病倒了!”戴铎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得意,“看来是被咱们逼得走投无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