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十三年的元宵节,临安城仿佛一头从漫长冬眠中苏醒的巨兽,将所有的积郁与创伤,都化作了近乎癫狂的宣泄。自上月“大赦天下”的诏书颁布,宣告着“绍兴和议”尘埃落定、天下从此“太平”之后,一种被官方刻意引导的喜庆氛围,便如同潮水般淹没了这座行在。
一、 火树银花
夜幕初垂,临安城却亮如白昼。自皇宫大内的丽正门,到纵横交错的御街,再到蜿蜒的秦淮河岸,无数巧夺天工的灯山、鳌山被树立起来。绢纱、琉璃、羊角、白玉……各色材质制成的灯盏,勾勒出龙凤、仙鹤、菩萨、楼阁的形态,流光溢彩,令人目不暇接。
官巷口,一座高达五丈的“苏灯”鳌山最为引人注目,其上甚至有机关驱动的傀儡,模拟着西王母瑶池宴的故事,引来观者如堵,喝彩阵阵。年轻的男女们穿着鲜亮的春衫,手持闹蛾儿、玉梅、雪柳等饰物,嬉笑着穿行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小贩的叫卖声,杂耍艺人的呼喝声,勾栏瓦舍里传出的丝竹管弦声,混合着食物的香气,构成一幅活色生香的太平画卷。
“妈妈,你看那灯,像不像我们汴京龙津桥下的?”一个被父亲扛在肩头的小儿,指着远处一盏旋转的走马灯,稚声问道。
他父亲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四下张望一眼,压低声音呵斥:“休要胡言!这里是临安,官家脚下,哪里来的汴京!”
小儿被吓得噤声,只是睁着茫然的大眼,看着这片陌生而绚烂的灯火。
在这片喧嚣中,丰乐楼作为临安首屈一指的酒楼,自然是权贵云集之所。三楼临街的雅间内,窗户大开,正对着最繁华的街景。已加封太师、魏国公的秦桧,正与一众心腹——万俟卨、罗汝楫、张俊等人宴饮。桌上摆着来自南海的珍馐,杯中斟满了琥珀色的御酒。
秦桧面庞红润,意态闲适,捻须望着楼下:“诸位,看这万家灯火,升平歌舞,方知我辈这些年殚精竭虑,究竟是为何来。”
万俟卨立刻接话:“全赖太师擎天保驾,力主和议,方有今日之盛!古之伊尹、周公,亦不过如此!”
张俊也举杯谄媚:“太师之功,堪比再造乾坤!我等敬太师!”
秦桧含笑受之,目光掠过楼下那些沉浸在欢乐中的百姓,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淡漠。这繁华,这太平,是他用无数人的鲜血、尊严和国土换来的,也是他权力大厦最华丽的装饰。
二、 德寿宫怨
与城中的喧闹形成鲜明对比,位于城东的德寿宫,虽也悬挂着彩灯,却透着一股子沉寂。这里住着一位特殊的“主人”——已在去年正式内禅、退居太上皇的高宗赵构的生父徽宗赵佶的灵位(徽宗已于绍兴五年崩于五国城),以及一位虽在世却已远离权力中心的妇人——韦太后(赵构生母)。
韦太后自北地被放归后,便被尊为皇太后,安置于德寿宫。此刻,她并未出席宫中的庆典,只是独自坐在暖阁里,对着窗外遥远的、象征着北方的小山丘出神。宫人小心翼翼地点亮了宫灯,禀道:“太后,官家遣人送来了新巧的宫灯,请您赏玩。”
韦太后缓缓转过头,看着那盏精致绝伦的琉璃牡丹灯,眼中没有喜色,只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和嘲讽。
“灯…是好灯。”她声音沙哑,“比五国城地窨子里那盏破油灯,亮堂多了。”
宫人吓得跪伏在地,不敢接话。
她想起了在北国冰天雪地中度过的那些屈辱岁月,想起了死在那里的丈夫(徽宗),想起了那些一同被掳、却未能归来的宗室女子……而今,她的儿子,用称臣纳贡、杀戮功臣换来的“太平”,正在宫墙外热烈地庆祝着。
“哎…”一声悠长的叹息,淹没在远处隐约传来的笙歌之中。
三、 词客悲声
西湖边,断桥残雪景致犹在,但今夜无人赏雪,皆在看灯。几艘装饰华美的画舫停泊在湖心,歌妓清越的嗓音伴着箫管,唱着新谱的曲子: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词是绝妙好词,曲是清丽新曲,描绘的正是眼前盛景。画舫中,一群文人士大夫正在饮酒听曲。他们是这场太平盛宴的参与者,也是旁观者。
一位微醺的老翰林击节赞叹:“此词何人所作?当浮一大白!真乃太平气象也!”
旁边一位年纪稍轻、面容沉郁的官员却放下酒杯,冷冷道:“词确是绝妙。只是不知,写这‘蛾儿雪柳黄金缕’的才子,可曾想过淮水以北,亦是华夏故土,此刻是何光景?可曾听过,北地遗民,如何‘笑语盈盈暗香去’?”
席间顿时一静。那老翰林面露尴尬,讪讪道:“李兄,何必扫兴…今日佳节,莫谈国事,莫谈国事…”
那李姓官员苦笑一声,自斟自饮,不再言语。他望着画舫外被灯火映得五彩斑斓的湖水,心中默念的,却是另一番景象:是朱仙镇外的荒烟蔓草,是风波亭下的血沃寒土。这临安的暖风,吹得人骨酥筋软,也吹散了多少人心头最后的血性。
而在更远处,一些勾栏瓦舍里,说书人拍响了惊堂木,讲的却不是三国、不是水浒,而是新编的才子佳人传奇,或是前朝(指北宋)年间的风雅旧事。那些关乎战争、忠诚、家国仇恨的记忆,正在被这软绵绵的歌舞与故事,一点点地擦拭、覆盖。
四、 军中孤灯
与城内的火树银花相比,位于临安城外的殿前司军营,显得格外冷清。除了必要的岗哨,大部分军士也得了恩赏,允许入城观灯。
中军大帐内,只点着一盏孤灯。老将韩世忠独自坐在案前,面前摆着一壶酒,两只酒杯。他并未穿着戎装,只是一身寻常的布袍。
他默默地将其中一只酒杯斟满,然后举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对着那只满杯,虚空一敬。
“鹏举(岳飞字)…兄弟…”他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这杯酒…敬你。”
说罢,自己一饮而尽。烈酒入喉,灼烧着胸膛,却化不开那积郁的块垒。
他又将那杯满酒,缓缓洒在地上。
“你看这临安城…多热闹,多太平…”他望着帐外远处映红的夜空,脸上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用命换来的‘太平’…他们…都很开心…”
帐内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他想起了当年与岳飞并肩作战的岁月,想起了黄天荡的炮火,想起了北伐时的豪情……如今,一个含冤九泉,一个在这里“安享太平”。
“呵呵…呵呵呵…”他忽然低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自嘲。“老了…我们都老了…这天下,是他们的了…”
他不再看那城中的灯火,只是提起酒壶,对着壶嘴,大口大口地灌了起来。仿佛要用这辛辣的液体,麻醉掉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愤懑,以及那无处安放的忠诚。
五、 直把杭州作汴州
夜渐深,人未散。狂欢仍在继续。
御街之上,一个从外地来临安经商的老者,看着这前所未见的奢华景象,忍不住对同伴感叹:“如此繁华,便是昔年汴京上元,怕也不过如此了吧!”
他的同伴,一个久居临安的商人,带着几分得意与麻木,接口道:“老哥有所不知,如今啊,咱们是‘直把杭州作汴州’啦!往事休提,往事休提,且享眼前太平才是正经!”
“直把杭州作汴州…”
这句话,如同一个谶语,在这片西子歌舞的喧嚣上空盘旋。它既是对眼前虚假繁荣的精准描绘,也暗含着对这个忘却耻辱、安于现状的王朝最深刻的讽刺。
灯火依旧璀璨,歌舞依旧升平。只是在这片令人迷醉的暖风与华光之下,帝国的根基,正在无声无息地,被一点点侵蚀、蛀空。中兴之梦,尚未开始,似乎便已迷失在这片过于旖旎的湖山月色之中。
(第七卷 第三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