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陷落的消息,像一块投入冰湖的巨石,在死寂的汴京城里激起了层层扩散的恐慌涟漪。然而,这恐慌之上,却诡异地飘浮着一层名为\"议和\"的薄冰。以宰相唐恪、耿南仲为首的主和派,试图用这层薄冰覆盖住即将喷发的火山。
\"陛下!太原虽失,然金人既已北撤,其志在财货,非在疆土也。今我朝谨守和约,速割三镇,遣使晓谕,必可再弭兵祸!\"唐恪在垂拱殿上,声音恳切,仿佛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真理。
龙椅上的钦宗赵桓,面色苍白,眼窝深陷。太原陷落、王禀殉国、张孝纯降金的细节,如同梦魇般缠绕着他。他既恐惧金人的兵锋,又隐隐感到一种被臣下(尤其是那位南逃的太上皇)裹挟的无力与愤怒。他看向新任的尚书右丞、坚决主战的何栗:\"何卿,你以为如何?\"
何栗出班,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陛下!金人豺狼之性,贪得无厌!今日割三镇,明日便要十城!太原军民血战二百五十日,盼的是王师北援,非是朝廷拱手相让!若弃三镇,则河北河东门户洞开,汴京即成孤城,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臣请陛下,速诏诸路兵马入援,整饬防务,与金人决一死战!\"
\"决一死战?\"耿南仲冷笑一声,\"何相公说得轻巧!种师道老将军已逝,西军新败,各路勤王之师逡巡不前,拿什么战?难道要陛下效那王禀,与汴京百万生灵同殉社稷吗?\" 他特意提到了刚刚病逝不久的种师道,这个名字像一根刺,扎在每一个主战派的心上。老将军临终前\"金人必会再来\"的警告言犹在耳,此刻听来更是无比刺耳。
\"你…\"何栗气结,种师道的去世确实是主战派无法弥补的巨大损失,让他一时竟无言以对。现实的军事力量对比和核心将领的缺失,像一盆冷水,浇在每一个尚存热血的主战派心头。
朝堂之上,再次陷入无休止的争吵。战?拿什么战?和?又能和到几时?钦宗就在这战与和的漩涡中,被撕扯得摇摆不定。最终,怯懦和侥幸心理再次占据了上风。他下了一道看似折中,实则最为致命的命令:一方面,派遣使者前往金营,试图用言辞和(被金人视为毫无价值的)承诺挽回局面,并\"严词\"拒绝割让三镇(尽管太原已失);另一方面,却又严令各路正在集结的勤王军队\"不得妄动,以免挑衅金人\",尤其是命令驻守河北的名将种师中(种师道之弟)原地待命。
这道命令,亲手扼杀了汴京最后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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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寒冷的北方,金军的营帐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完颜宗望(斡离不)的东路军与完颜宗翰(粘罕)的西路军在太原陷落后顺利会师。两位金军统帅正在举行一场气氛热烈的军前会议。
\"宋人皇帝,就像一只被拔了牙还在龇牙的兔子。\"完颜宗望举着酒杯,语气充满了轻蔑,\"他以为上次我们退兵是怕了他们?不过是我们捞够了,需要回去消化一下,顺便看看这只兔子还能不能自己吓死自己。\"
帐中爆发出一阵粗野的笑声。
完颜宗翰(粘罕)较为沉肃,他抹了把胡子上的酒渍,冷然道:\"兔子肉虽不多,但窝里好东西不少。上次我们拿走的,只是皮毛。这次,要把他们的筋骨都抽出来!\"他顿了顿,看向帐外南方的天空,\"宋廷软弱,君臣离心,那个能打的老种也病死了,正是天赐良机。若不趁此一举拿下汴京,更待何时?\" 种师道的死讯,对他们而言,无疑是一个绝佳的好消息。
他们所谓的\"借口\"很快就来了。宋钦宗拒绝正式割让三镇的国书,被金人视为\"败盟\"的铁证。尽管这国书语气卑微,充满了祈求,但在强者逻辑里,弱者任何形式的\"不服从\",都是挑衅。
\"看到了吗?\"完颜宗翰将国书掷于地上,\"宋人无信!我大金以诚待之,他们却出尔反尔!将士们,随我南下,问罪汴京!\"
金戈铁马,再次启动。这一次,他们不再有任何试探和犹豫,两路大军如同两支巨大的铁钳,以毁灭一切的态势,向着黄河,向着汴京,狠狠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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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两岸,风声鹤唳。
宋军河北防线,因朝廷的\"不得妄动\"命令,几乎形同虚设。老将种师中接到朝廷使者送来的命令时,悲愤交加。兄长种师道新丧的悲痛还未散去,朝廷的掣肘又至。
\"兄长远去前,一再叮嘱要提防金人卷土重来!如今贼寇果然南下,朝廷却…却…\"他对着副将,声音哽咽,\"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此乃常识!金人倾巢而来,士气正盛,我军若分兵据守,必被各个击破!唯有合兵一处,依托黄河天险,尚可一战!\"
副将面露难色:\"将军,可是朝廷严令…再者,老将军新丧,军心不稳啊…\"
\"朝廷!朝廷里坐着一群瞎子、聋子!\"种师中痛心疾首,一拳砸在案上,\"他们以为摇尾乞怜就能让狼不吃羊吗?王禀兄弟在太原的血,白流了!我兄长的担忧,也全被他们当成了耳旁风!\"
然而,忠君的思想如同无形的枷锁,牢牢锁住了这位刚刚承受丧兄之痛的将领的手脚。他最终未能果断出击,只能在焦虑和绝望中,看着金军从容渡河。
金军这次渡河,比上一次更加顺利。宋军在南岸的零星抵抗,如同投入洪流的石子,瞬间被淹没。当女真骑兵的马蹄踏过封冻的河面,溅起冰屑与泥浆时,大宋的\"天险\",已然洞开。
消息传回汴京,朝野大震!
垂拱殿上,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之前力主和议的唐恪、耿南仲等人,此刻面如土色,哑口无言。钦宗赵桓浑身发抖,连声音都变了调:\"金…金人怎可言而无信至此!诸…诸位爱卿,如今…如今该如何是好?\"
何栗挺身而出,此刻他已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他仿佛能感受到种师道在天上注视的目光:\"陛下!事已至此,唯有死战!种老将军临终遗言,言犹在耳啊!请立即下诏,释放之前因主战被贬的李纲,起用他为开封尹,总领防务!诏令四方勤王之师,火速进京!打开武库,发放兵器,组织城中青壮,协同守城!\"
这一次,再也没有人敢公开反对。在死亡的威胁面前,所有虚伪的言辞都失去了效力。
钦宗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连声道:\"准!准奏!一切依何爱卿所言!快!快去请李纲!\"
然而,时间,这个最无情的敌人,已经不再站在宋廷这一边。
当李纲从被贬谪的住所匆匆赶回京城时,他看到的是混乱到极点的景象。城门外,是从河北、河东蜂拥逃难而来的百姓,哭喊声、哀求声震天动地,守城士兵却因害怕奸细混入而不敢轻易开门,导致城门内外拥堵不堪,几乎发生踩踏。城内,官员们已经开始悄悄遣送家眷南逃,车马堵塞了御街。市井间,谣言四起,有人说皇帝已经跑了,有人说金军明天就到,恐慌如同毒气,弥漫在汴京的每一个角落。
李纲登上城墙,眺望北方。冬日的原野一片枯黄,天地间弥漫着肃杀之气。他仿佛已经能听到远方传来的、闷雷般的马蹄声。他想起了种师道,那位在风雪归途中抱憾而终的老将军,他的预言,正以最残酷的方式变成现实。
\"老将军,终究是让你言中了…\"他喃喃自语,一股深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整顿防务、调配兵力、激励民心…这一切都需要时间。而金军,不会给他这个时间。
他转身,对跟随他的几个年轻官员沉声道:\"但无论如何,事已至此,唯有尽人事,听天命。传我命令:第一,立即稳定城内秩序,敢有散布谣言、趁乱劫掠者,斩!第二,组织民夫,加固城防,将所有守城器械分发到位!第三,打开府库,犒赏守城将士,告诉他们,陛下与京城共存亡!\"
他的命令条理清晰,试图在绝望中重建秩序。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那根维系着帝国命运的绳索,已经绷紧到了极限,随时都可能断裂。
夜色再次降临汴京。这一次的夜色,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沉重。皇宫内灯火通明,钦宗和一众大臣在争吵和恐惧中,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而在城外,远方的地平线上,已经隐隐出现了金军游骑的火把光芒,如同地狱的窥探。
烽火,已然重燃。而这一次,失去了种师道这根擎天柱的汴京城,还能否像上次一样侥幸逃生?每个人心中,都笼罩着不祥的阴云。
(第六卷 第十二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