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三年(1121年)二月,海州(相当于现在的连云港市海州区)的旷野上,最后几株枯草在咸湿的海风里瑟瑟发抖。宋江勒住缰绳,目光越过一片芦苇荡,落在远处海面上那几艘朦朦胧胧的粮船轮廓上。
“哥哥,看!官家的粮船!”刘唐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他驱马凑近,脸上被一年多流窜生涯刻下的风霜,此刻都被那即将到手的猎物照亮了,“夺了这批粮秣,咱们就能扬帆入海,寻个安身立命的根基!”
宋江没有立刻答话,他斑白的鬓角在晨风中微颤。这位令河北、山东官军闻风丧胆的“巨寇”,此刻眼底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转掠十郡,官军数万无敢抗者,听起来威风,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团烧得炽烈的野火,若再找不到柴薪,下一刻或许就是灰烬。
吴用催马靠近,他的青衫早已换作劲装,手中的羽扇也不知丢在了哪处荒丘,只剩下紧锁的眉头依旧:“哥哥,海州知州张叔夜,非是等闲。此人进士出身,却通晓军事,不可不防。”
宋江沉默着。风险他岂会不知?但他们已如离弦之箭,没有回头路。他缓缓抬起手,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夺船。”
一声令下,数十条矫健的身影如同出柙猛虎,扑向静谧的码头。最初的顺利让人心头发热,几条人影已敏捷地攀上船舷。然而,就在此时——
“咚!咚!咚!”
密林深处,战鼓声如同平地惊雷,骤然炸响!刹那间,无数黑压压的官军伏兵如同决堤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出,当先一面猩红大旗,上书一个龙飞凤舞的“张”字。张叔夜顶盔贯甲,按剑立于旗下,目光冷冽,仿佛早已将宋江等人的命运看穿。
更致命的打击来自海上。
数十艘小艇如同鬼魅,借着未散的晨霭,悄无声息地贴近了那几艘作为目标的粮船。艇上的敢死士卒奋力将浸满鱼油的柴草抛上大船,随即,一片带着死亡尖啸的火箭掠空而过!
“轰——!”
烈焰冲天而起!那不仅仅是火焰,那是宋江军赖以遁走、赖以生存的最后希望。炽烈的火舌疯狂舔舐着桅杆和船帆,滚滚浓烟染黑了海州的天空。火光映在每一个起义军将士骤然失色的脸上,也映在宋江瞬间僵硬的瞳孔中。
“中计矣!”吴用痛苦地闭上双眼,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计谋,在绝对的实力和精准的预判面前,显得如此苍白。
船,是他们计划中通往生路的方舟,此刻却成了焚烧他们希望的熔炉。退路已绝,岸边是铁壁合围。军心,在那冲天的火光和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如同烈日下的冰块,迅速瓦解、崩溃。
战斗——或者说是一场绝望的围剿——很快接近尾声。宋江环顾四周,跟随他转战千里的弟兄们,或已倒在血泊之中,或身被创伤,更多的则是面如死灰,眼中失去了所有光彩。他望着自己那双曾挥刀斩将、令官军胆寒的手,此刻却只能无力地颤抖。终于,那柄随他征战多年的朴刀,“当啷”一声,掉落在被鲜血和泥泞染污的土地上。
受降仪式在海州城下举行,没有旌旗招展,没有鼓乐喧天,只有得胜官军刀枪闪烁的寒光和败军之将无法掩饰的屈辱。
宋江及其余部被反缚双手,强按着跪在冰冷的尘埃里。张叔夜宣读赦免文书的声音平稳而清晰,字句间却毫无温度,更像是一纸胜利者对失败者的最终判决。
人群中,一位名叫李若水的官员目睹此景,心绪复杂难言。他为叛乱平定而稍感宽慰,却又莫名地为这三十六条好汉的末路生出一丝悲悯。后来,他在诗作《捕盗偶成》中,记下了这充满矛盾的一幕:
“去年宋江起山东,白昼横戈犯城郭。
杀人纷纷翦草如,九重闻之惨不乐。
大书黄纸飞敕来,三十六人同拜爵…”
“拜爵”。这轻飘飘的两个字,落在宋江肩头,却只是一个有名无实的空衔,一套无形却坚韧的枷锁。
招安后的日子,并非如想象中那般拨云见日,反而是另一种迷茫的开始。他们被拆散、安置,如同溪流汇入大海,迅速消失在庞大而腐朽的官僚体系与动荡的时局中。
靖康元年,太原前线,战云密布,金兵压境。昔日梁山上的“青面兽”杨志,此刻已身着宋军衣甲,在名将种师中麾下效力。然而,在决定太原命运的增援之战中,史籍冰冷地记载着他“首不战,由间道径归”。他未战先逃,致使主帅种师中深陷重围,力战而亡。曾经叱咤风云的天罡星,最终背负着怯战的污名,无声无息地湮没在历史的长河里。
而在关中大地,另一位宋江旧部,“九纹龙”史斌,则在北宋倾覆、天下大乱之际,选择了另一条道路。他拥兵自重,甚至一度黄袍加身,刻玺称帝。然而,这短暂的帝王梦,很快被新兴的南宋朝廷无情碾碎,落得个兵败身死的下场。
至于宋江本人,史书再无多费笔墨。或许在楚州某个冷清的官舍里,他会在某个深夜惊醒,耳边仿佛还回响着梁山泊的浪涛声与弟兄们的喧哗。然而推窗望去,只有异乡沉寂的夜空。那团曾经烧灼过半个山东的野火,最终只在史册上留下几行简短的记载,便彻底熄灭了,连一缕青烟都未曾升起。
就在宋江于海州城下屈膝的同年八月,东南方向,一场规模宏大百倍的起义也走向了终结。席卷六州五十二县、拥众百万的“圣公”方腊,在帮源洞的深山中,被童贯麾下的西军精锐俘获,旋即押赴汴京,寸磔于市。
消息传回汴京,徽宗皇帝赵佶在艮岳新落成的亭台中,对着又一株新贡的琼花,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在他看来,内患已平,四海升平,他的“丰亨豫大”之世,依旧稳固如磐石。
他,以及他身边那些醉生梦死的宰执们,并不知道——或者说不愿知道——在遥远的北方,一场远比宋江、方腊可怕万倍的风暴,已然成型。女真人的铁蹄已经踏破了辽国的上京,那沉闷的蹄声正伴随着塞外的风沙,一步步,向着这座世间最繁华的城池逼近。
六年,只剩下六年了。
(第五卷 第九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