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巳时,阳光正好。
总务堂内外打扫得干干净净,虽无奢华装饰,但桌椅摆放齐整,透着一种朴素的庄重。堂外廊下,八名精选的护卫按刀而立,眼神锐利,身姿挺拔,沉默中自有一股剽悍之气。这是赵武特意挑选出来的,既要展示力量,又不至于显得过于咄咄逼人。
张远声穿着一身半新的青色直身,坐在主位,神色平静。李信坐在他下首,面前放着纸笔,准备记录。堂内除了他们,再无旁人。
辰时末,庄门来报,范三爷已至庄外,只带了四名随从。
“请。”张远声淡淡道。
不多时,范永昌在那名递帖骑士的陪同下,缓步走入总务堂。他今日换了一身藏青色杭绸直裰,更显儒商气度,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目光快速而不失礼数地扫过堂内布置和座上的张远声、李信。
“山西范永昌,冒昧来访,见过张庄主,李参赞。”范永昌拱手行礼,声音清朗,姿态放得很低。
“范先生远来是客,请坐。”张远声起身还了一礼,伸手示意客座。
双方落座,自然有庄丁奉上粗茶。范永昌端起茶杯,轻轻嗅了嗅,赞了一句“山野清气,别具风味”,便放下茶杯,开门见山:
“张庄主,李某是个生意人,不喜欢绕弯子。此番冒昧前来,一是久仰庄主以农学之本,于这乱世中辟出一方净土,心生敬佩;二来,也确实有一桩生意,想与庄主谈谈。”
“哦?”张远声不动声色,“范先生誉了。张某不过是为求活命,带着庄民们挣扎求存罢了。却不知范先生所说的生意是?”
范永昌微微一笑,身体微微前倾:“庄主过谦了。洛水一战,张家庄力抗数万流寇,名声早已传开。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范某身后东家,对庄主这边的……一些‘奇巧之物’,颇感兴趣。”
他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堂外,似乎意有所指:“比如,那能速凝坚如石的‘灰泥’,比如,那似乎比寻常火铳更利索的‘远声铳’……当然,还有庄主能以区区之地,养活数千之众的农桑秘法。”
果然是为了技术而来!而且目标明确,连“远声铳”的名字都知道了。
李信握笔的手微微一紧。张远声却面色不变,只是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范先生消息灵通。不过,灰泥制法,张某已献与官府,以示忠心。火铳乃军国利器,私相授受,恐有不妥。至于农桑之法,无非是勤力耕作,因地制宜,谈不上秘法。”
一口官面文章,将范永昌的话头堵了回去。
范永昌脸上笑容不变,似乎早有预料:“庄主忠义,令人感佩。不过,如今这世道,官府……呵呵。”他轻笑一声,意味不明,“范某说的生意,自然不是让庄主白给。东家愿出高价,粮食、铁料、药材、甚至……战马,只要庄主开口,都可以谈。”
战马!这个词让张远声和李信心中都是一动。这是张家庄目前最紧缺的战略资源之一。
“而且,”范永昌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诱惑,“东家还可以保证,至少一年之内,甘泉山那位‘座山虎’,绝不会再南下打扰贵庄清净。甚至,若庄主有意,东家亦可助庄主……吞并周边,成为这西安府东南真正的‘霸主’。”
图穷匕见!这已不仅仅是交易,更是赤裸裸的扶持和捆绑!
张远声放下茶杯,目光平静地看着范永昌:“范先生的好意,张某心领。只是,张某与庄内百姓,所求不过是一隅安身立命之地,并无称霸之心。至于交易,火铳乃保命根本,恕难从命。灰泥嘛……若贵东家真有兴趣,倒可以谈谈用粮食、铁料换取成品。如何?”
他直接拒绝了最核心的火铳技术和政治捆绑,只开放了最低限度的灰泥成品贸易。
范永昌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他沉吟片刻,忽然岔开了话题:“庄主可知,如今这陕西,乃至这天下,已是群狼环伺?朝廷力有未逮,流寇肆虐四方,更有……关外饿虎,眈眈而视。独善其身,恐非易事啊。”
他开始施加压力,点出严峻的外部形势。
“正因如此,才更需谨守本分,扎稳根基。”张远声丝毫不为所动,“若是根基不稳,纵有外援,也不过是空中楼阁。范先生是明白人,当知这个道理。”
两人言语交锋,看似平和,实则暗藏机锋。范永昌利诱、威逼皆未能奏效。
最终,范永昌哈哈一笑,站起身来:“张庄主志向高洁,范某佩服。灰泥之事,容范某回去与东家商议。今日叨扰已久,就此告辞。”
“范先生慢走。”张远声也起身相送。
送至堂外,范永昌忽然停下脚步,仿佛不经意地说道:“对了,来时路上,似乎听闻甘泉山那边,最近又新得了一批‘好货’,动静不小。庄主还需多加小心才是。”
说完,他拱拱手,带着随从飘然而去。
看着范永昌离去的背影,李信眉头紧锁:“远声兄,此人言语如刀,心思深沉。他最后那句话,是提醒,还是威胁?”
张远声目光深邃:“既是提醒,也是威胁。他在告诉我们,张存孟还在壮大,而我们拒绝了他,就可能面临更严峻的局面。”
他转身走回总务堂,语气坚定:“不过,他想空手套白狼,把我们绑上他们的战车,那是打错了算盘。灰泥可以卖,但核心技术,绝不能放手。告诉赵武和胡瞎子,加紧戒备,张存孟那边,恐怕真有新动静了。”
范三爷的首次接触,虽未达成实质交易,却像一阵寒风,让张家庄众人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了外界的险恶与自身处境的微妙。未来的路,注定不会平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