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泥坊的第三座窑终于冒起了滚滚浓烟,与另外两座窑的烟柱汇合,在张家庄上空形成一片低垂的工业阴云。新招募的流民在石柱嘶哑的指挥下,笨拙却卖力地搬运着石灰石和煤块,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烟尘和希望的味道。
“秦昌直道”的延伸段已经修到了黑水驿附近,路面坚硬平整,使得商队往返西安府的时间缩短了近半。秦昌商号的骡马队带回的不仅是粮食布帛,还有几大车在西安府搜罗的旧书,以及几位被李信那“有教无类、格物致用”说辞打动,愿意前来学堂暂且安身的落魄老秀才。
一切似乎都在沿着张远声规划的蓝图稳步推进。然而,总务堂内,气氛却并不轻松。
李信将一份誊抄的密报递给张远声,眉头紧锁:“秦昌商号在延绥镇的眼线传回消息,确认‘座山虎’王虎及其残部,半月前已渡过洛水,进入了甘泉山地界,确实投了‘不沾泥’张存孟。”
张远声接过纸条,扫了一眼,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却重若千钧。
“张存孟将其部众打散,编入了一个新立的‘前哨营’,归其麾下大将‘过天星’管辖。王虎本人,得了个哨官的虚职。”李信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不解,“这处置,不轻不重,不像是特别看重,但也未加排斥。”
“他在观望。”张远声将纸条放在蜡烛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观望王虎的价值,也在观望我们的反应。”他抬眼看向李信,“关于那块木牌,有眉目了吗?”
李信摇了摇头,面色凝重:“西安府那边的故旧,无人识得此图案。但商队在延绥镇听到些风声,说张存孟部近半年来,军械颇为精良,尤其是箭镞和刀枪,来源蹊跷,不似寻常劫掠或官府工匠所能打造。更有传言,他麾下核心老营,似乎装备了一些……火门枪。”
“火门枪?”张远声目光一凝。这虽是最原始的火器,远不如他弄出的燧发铳,但出现在一股流寇手中,意义就完全不同了。这绝非靠打家劫舍能获得的装备。
“是。数量似乎不多,但确有其事。”李信压低声音,“还有一事,颇为蹊跷。约莫一月前,有一支约二三十人的队伍,自北边进入甘泉山,打着收购皮货药材的旗号,却并未与当地山民多做交易,直接入了张存孟的老营,盘桓数日后便离去。队伍中护卫,皆精悍沉默,不类寻常商队护卫。”
“收购皮货药材,却直奔匪巢……”张远声手指轻轻敲击桌面,“看来,给我们‘座山虎’老弟送去木牌,又给张存孟送去军火的,怕是同一路神仙。”
线索似乎都指向了北方,指向那个隐藏在“不沾泥”张存孟身后的神秘影子。它能量不小,能搞到军械,行事却极为隐秘,连胡瞎子和秦昌商号目前的情报网,都难以摸清其根脚。
“会不会是……关外的?”李信提出了一个最大胆,也最令人不安的猜测。后金?
张远声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暂时无法确定。但无论他是谁,扶持张存孟这等野心勃勃之辈,其志非小。陕北若被其整合,下一个目标,不是山西,便是我们关中。”
压力无形中倍增。原本以为只是应对流寇袭扰,如今却可能牵扯到一股意图不明、实力难测的幕后势力。
“加快‘轰天雷’的定型量产。”张远声对肃立一旁的孙老铁匠吩咐道,“灰泥坊全力生产,储备足够灰泥,我要在入冬前,将主堡外墙再加高五尺,并在关键位置,用灰泥和条石构筑三角铳台。”
“是,先生!”孙老铁匠感受到气氛的凝重,连忙应下。
“李信,让商号下次出去,不惜代价,多换购硫磺硝石,尤其是硝石。另外,留意有无懂得冶炼精铁或铸造火炮的匠人流落,想办法‘请’回来。”
“明白。”
张远声走到窗边,看着远处热火朝天的道路工地和更远处隐约可见的新垦田亩。这片刚刚焕发生机的土地,尚未完全站稳脚跟,便被更深的阴影所笼罩。
“告诉赵武,”他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前出哨卡,再向外推十里。凡遇不明身份之探马、小队,无需警告,可直接驱离或擒杀。我们要让北面的人知道,窥探这里,是要付出血的代价的。”
李信心中一凛,知道这是最直接的警告,也意味着冲突可能随时会以更激烈的方式爆发。他躬身领命,匆匆离去安排。
窗外,学堂方向隐约传来孩童们跟着老秀才诵读《千字文》的声音,稚嫩而清晰。这声音与灰泥坊的轰鸣、铁匠铺的敲打,共同交织成一曲奇特的交响。
张远声静静听着,目光却越过眼前的安宁,投向了北方那云雾缭绕的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