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抚衙门的“赏赐”堆在总务堂角落,那几箱边缘泛绿的通宝和带着霉味的绢帛,与堂内肃杀的气氛格格不入,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羞辱。擢升“西安府团练副使”的公文摊在桌案正中,朱红大印像一团凝固的血。
炭盆烧得旺,却烤不暖几人脸上的凝霜。赵武吊着伤臂,新添的刀疤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有些狰狞。他盯着那公文,喉咙里发出沙哑却躁动的声音:“‘西安府团练副使’!这名头够硬!大人,咱们死了那么多弟兄,不能白死!正好扯起这面旗,把周边那些墙头草庄子都收编了!谁敢龇牙?咱们现在有这实力,也有这名份!”
他完好的那只手重重捶在桌上,震得公文一跳:“就得让巡抚衙门、让城里那帮老爷们看清楚,想拿咱们当挡箭的盾牌,就得拿出真金白银!粮饷、铠甲、正式的关防!咱们得去要!”
胡瞎子歪在椅子里,沾满血泥的靴子翘着,闻言嗤笑一声,带着老兵油子的惫懒和清醒:“要?赵头儿,你还指望那帮老爷从自己碗里扒肉给你?做梦娶媳妇呢!咱们杀再多流寇,在他们眼里,不过是条比较能咬狗的狼!赏这点破烂,是怕你饿急了掉头咬他们!还主动去要?信不信你今天张嘴,明天‘跋扈不臣’、‘蓄养私兵’的刀子就落下来?城外西安后卫那个刘千总,可一直盯着咱们呢!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他换了个更舒服的瘫姿,眼神却锐利起来:“要我说,这名头,拿来唬唬鬼,挡挡箭就行。咱们的根子,还得在这庄子,在这几百条能打的汉子身上!赶紧招人,练新兵,把墙修得铁桶一般,多囤粮食多打刀!手里有粮有刀,心里才不慌!管他官府还是流寇,谁来啃,都得崩掉大门牙!”
李崇文轻轻咳了一声,打断两人之间渐起的火药味。他面容憔悴,眼窝深陷,连日统筹后勤、安抚人心已耗尽他的精神。他捻着胡须,声音缓慢而沉重:“武勇兄所言,有其道理,名器在手,确可借势。瞎子兄弟所虑,更是老成谋国之言,根基不稳,万事皆休。”
他话锋一转,看向始终沉默如石的张远声:“然,如今庄内情势,危如累卵。阵亡弟兄的抚恤、重伤者的汤药,耗费巨大,存粮已去近半。箭矢兵甲之补充,难以为继。此时若大张旗鼓,扩编招兵,恐力有未逮,反招灭顶之灾。”
“更要紧者,”他压低了声音,仿佛怕被墙外人听去,“我等如今是‘西安府的团练’,却扎在长安县的地面上。巡抚大人授此职,意在笼络,亦在羁縻。可长安县尊、乃至西安府的其他老爷、城外卫所的军将,又会如何想?我等骤得名位,实如稚子怀金过市,四周皆虎狼环伺。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啊。”
他长叹一声,目光扫过众人:“是继续尊奉朝廷,谨小慎微,在这夹缝中艰难求存?还是…借此血战余威,行更自主之事?譬如,与某些…并非死仇的流寇势力,是否可有…些许暗中往来,换取喘息之机?此间分寸,千钧一发,关乎存亡,需慎之又慎。”
“与流寇往来?!”赵武猛地瞪眼,伤臂因激动而颤抖,“李先生!死在墙下的那么多弟兄…”
“我只是提出一种可能!”李崇文罕见地厉声打断,“是为了活下去!难道要等到官府的猜忌变成围剿的兵马,或者流寇大军再次漫野而来,我们力竭而亡,才算对得起死去的弟兄吗?!”
堂内空气瞬间绷紧,不同的道路选择牵扯着血仇、忠义、生存,沉重得压弯了人的脊梁。炭火盆噼啪作响,像是在为这场争论助威。
一直沉默的张远声,终于动了。他伸出手,指尖划过那公文上“西安府团练副使”几个冰冷的字,然后抬起眼,目光投向窗外。
院子里,几个半大小子正拿着木棍,模仿乡勇操练,动作稚嫩,神情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肃杀。更远处,妇人们压抑的哭泣声随风隐约传来。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投入沸油,瞬间止住了所有的争论。
“阵亡弟兄的抚恤,翻倍发放。谁敢伸手,剁碎了喂狗。”语气平淡,却带着铁石般的决绝,“伤员,尽全力救。苏婉要什么,庄里想办法去弄,去换,去买,去抢也要弄来!”
他顿了顿,继续道:“墙,不仅要修,要加高加厚!棱堡、马面,按我画的图样,立刻动工!工匠坊全力运转,打造兵甲弩箭,火药坊日夜不停。”
“至于人…”他目光扫过赵武和胡瞎子,“招!但不是以团练的名义招。就以‘张家庄垦荒社’的名义招!流民、溃兵,只要是青壮,肯听话、能卖力气的,都要!告诉他们,来这里,有地种,有饭吃,但也要拿起刀枪,保卫自己的饭碗!”
“赵武,新兵操练,你亲自抓。规矩照旧,但要更快,更狠。我们没时间了。”
“胡瞎子,你带老弟兄,分成小队,往外撒。东到骊山,西到渭水!我要知道官军的动向,流寇的动向,特别是…西安后卫那个刘千总,还有城里各位老爷的动向!他们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回报!”
最后,他看向李崇文:“李先生,对外文牍往来,你执笔。巡抚衙门那边,递一道恭顺的谢恩帖,字句要谦卑,多诉苦,说说我们损失多么惨重,人困马乏,但必为抚台大人效死!顺便…试探一下,能否请拨些实在的赏功钱粮,哪怕是陈米旧械也好。长安县和西安府其他衙门…也派人去打点,送些‘土仪’,就说我们虽蒙抚台大人抬爱,但绝不敢忘了父母官,愿听驱策,共保桑梓。”
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好话要说足,便宜要占一点,刀子…更要时刻擦亮。”
“至于…与其他势力接触,”他沉默了片刻,缓缓摇头,“火候未到。我们还不够强。弱者,没有资格上赌桌,只会被吞得骨头都不剩。”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那目光里洗去了疲惫,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和坚定。
“活下去,不是跪着求来的,是打出来的,更是算计出来的。”
“我们要粮,要人,要铁,要时间。”
“名号,我们要。里子,我们更要。”
“官府的路,流寇的路,都不是我们的路。”
“我们的路,只能我们自己拿血和命趟出来。”
话语落下,总务堂内一片寂静。先前争论的几人,都陷入了沉思。张远声的决策,如同在悬崖之间拉起一根钢丝,险峻,却也是唯一可行的方向。
十字路口,车轮已然启动,碾着未干的血迹,驶向迷雾重重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