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正刻,万籁俱寂,连城外敌军连绵的篝火都似乎黯淡了几分。张家庄侧门——一道隐秘加固过的水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一道缝隙,阴影般闪出一队人马。
赵武一马当先,全身黑衣,连脸上都涂了锅底灰,只有一双眼睛在夜色中灼灼发光。他身后是一百五十名精选的老兵,同样装束,人手一支装填好的燧发短铳,腰间挎着腰刀,背后还背着几捆浸了火油的箭矢和几个沉甸甸的陶罐。队伍最后,是胡瞎子手下的几名精锐夜不收,如同识途老马,引领着方向。
没有战前动员,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声和脚步摩擦地面的沙沙声。队伍如同一条滑入草地的毒蛇,利用地形起伏和稀疏的灌木丛掩护,迅速远离庄子,融入无边的黑暗。
夜风带着寒意,吹散了白日的血腥,却带来了泥土和腐烂植物的气息。赵武的心跳得很快,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久违的、即将扑食猎物前的兴奋。他紧紧跟着向导,脑海中反复回响着张远声的命令:骚扰、纵火、制造混乱、一击即走。
路程并不远,但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不时能看到远处敌军游骑篝火的闪光,甚至能听到隐约的喧哗。队伍屏息凝神,依靠夜不收提前清理出的安全路径,有惊无险地穿插而过。
约莫半个时辰后,领路的夜不收突然蹲下,打了个手势。赵武立刻举起拳头,整个队伍瞬间伏低。一股潮湿的水汽和牲口粪便的味道扑面而来。透过一片芦苇丛的缝隙,前方景象隐约可见——那是一片相对平坦的河滩地,紧挨着一条已经干涸大半的河道。密密麻麻的车辆、堆积如山的麻袋、草料垛杂乱无章地散布着。几十堆小小的篝火旁,影影绰绰有巡逻兵丁的身影,呵欠声、低语声随风飘来。更远处,是大片拴在一起的骡马,不时发出几声不安的响鼻。
“就是这儿了。”领路的夜不收凑到赵武耳边,声音细若蚊蚋,“看守不超过两百人,分了三处,都围着火堆打盹呢。马群在东南角。”
赵武仔细观察了片刻,确认了敌军的松懈。他深吸一口气,低声道:“传令:第一队,解决西面那队巡逻兵;第二队,东面;第三队,跟我直扑马群和粮垛!点火为号,火起之后,用火铳自由射击,制造最大混乱,半柱香后,无论战果,按预定路线撤退!”
命令被悄无声息地传递下去。战士们默默检查着武器,将火折子揣在最顺手的位置。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硫磺和火油混合的刺鼻味道,那是死亡与毁灭的前奏。
赵武拔出腰间的短铳,对着东南方向的夜空,猛地扣动了扳机!
“砰!”
清脆的铳声撕裂了夜的宁静,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敌袭——!”河滩上的敌军瞬间炸营,惊呼声四起。
几乎在铳响的同时,三支小队如同脱缰的野豹,从三个方向猛地扑向各自的目标!
“噗嗤!”“啊!”
短促的惨叫声响起,那是摸哨的利器割开喉咙的声音。但更大的混乱随之而来。赵武亲自率领的第三队速度最快,他们如同旋风般冲入骡马群,将火油罐狠狠砸在惊恐的牲口和旁边的粮草垛上,火折子一晃,烈焰“轰”地一声腾空而起!
受惊的骡马嘶鸣着,拼命挣扎,挣断缰绳,四处狂奔,将试图组织抵抗的敌兵冲得七零八落!
“放箭!”
点燃的火箭如同流星般射向那些堆积的麻袋和草料。干燥的粮草遇火即燃,火势迅速蔓延,连成一片!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将半个河滩映照得如同白昼!
“砰!砰!砰!”
燧发短铳的射击声此起彼伏,精准地收割着那些在火光中显出身形的敌兵。这种在近距离内无需明火、射击迅捷的武器,带来了巨大的心理震慑。许多敌兵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弹丸打倒。
“风!是东南风!”赵武狂喜地喊道。天公作美,风助火势,烈焰如同一条咆哮的火龙,贪婪地吞噬着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并向敌军老营方向卷去!
“撤!快撤!”眼看目的已经达到,赵武毫不犹豫地下令。
队员们一边后撤,一边继续向火光中慌乱奔跑的人影射击,并沿途洒下铁蒺藜,设置简单的绊索。
几乎在同一时间,李家坡老营方向,也传来了震天的号角声和呐喊声!胡瞎子率领的另一组夜不收,在四面山坡上点起了无数火把,摇旗呐喊,鼓声如雷,仿佛有千军万马正在夜袭!
“不好了!营寨被劫了!”
“张家庄的人杀过来了!”
“快救火啊!粮草没了!”
河滩上的哭喊声、老营方向的惊惶号令声、以及越来越大的火势,交织成一曲混乱的交响乐。贺一龙的大军,这个白天还气势汹汹的巨人,在黑夜中被狠狠地捅了一刀,虽未致命,却已痛入骨髓,阵脚大乱。
赵武带着队伍,沿着预定路线快速撤退。回头望去,河滩已是一片火海,映照着远处同样骚动不安的老营。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灰烬,咧开嘴,露出一个在夜色中显得有些狰狞的笑容。
“妈的,痛快!”
当赵武一行人如同鬼魅般悄然返回水门,被焦急等待的张远声和李崇文接应进庄时,东方的天际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城外,贺一龙大营的混乱并未完全平息,救火的呼喊声、军官的呵骂声隐约可闻。而那冲天的火光和浓烟,即使隔了数里,依然清晰可见。
张远声看着疲惫却兴奋的赵武,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干得好!辛苦了!”
李崇文长舒一口气:“此一举,至少为我们争取了两三天时间。贺一龙首先要整顿内部,扑救粮草,短期内无力组织大规模进攻了。”
张远声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投向城外。危机并未解除,但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他知道,经过这一夜,攻守的主动权,正在悄然易手。
“让将士们抓紧时间休息。天快亮了,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的声音沉稳,带着一丝黎明前的冷冽。
庄子内外,一种微妙的变化正在发生。守军们望着城外的火光,疲惫的脸上多了几分信心和狠厉。而城外的敌军,则在饥饿、恐惧和混乱中,度过了漫长的一夜。
新的一天,将在烟雾与算计中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