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天色晦暗不明。李茂才率领的运粮队,如同负重的蝼蚁,在北部山区的崎岖小道上艰难前行。数十辆大车满载着救命的粮食,压得车轴吱呀作响,骡马喘着粗气,每一步都显得沉重无比。护卫的乡勇们警惕地注视着两侧黑黢黢的山林,连日来的提心吊胆让他们每个人都紧绷着神经。
胡瞎子一马当先,走在队伍最前面,他那双习惯在暗夜中视物的眼睛,不断扫视着前方的每一个隘口、每一片可供藏身的树丛。就在队伍即将穿过一处狭窄的谷口时,他猛地抬起右手,握紧了拳头!
整个队伍瞬间停滞,所有人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握紧了武器。
胡瞎子侧耳倾听,山谷的风声中,夹杂着极其细微却不同寻常的动静——是马蹄声,不止一骑,正从谷口的另一侧快速接近!
“敌袭!戒备!”胡瞎子低吼一声,声音不大,却如同炸雷般传遍整个车队。
乡勇们迅速行动起来,试图将粮车首尾相连,结成简陋的车阵。但谷口狭窄,队伍拉得太长,根本来不及!
说时迟那时快,五六骑身影已从谷口拐角处猛地冲出!对方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里撞上这么大一支车队,明显愣了一下。
借着昏暗的光线,胡瞎子看得分明——来人身着杂色戎服,但装备相对齐整,马术娴熟,绝非寻常山匪,更像是……军队的斥候!而且看其来的方向,正是东面!
那几名斥候也立刻反应过来,目光瞬间被那一眼望不到头的粮车吸引,眼中爆发出惊愕与贪婪的光芒!这么多粮食!在这乱世,这比黄金更诱人!
“杀!”为首的斥候头目反应极快,厉喝一声,毫不犹豫地张弓便射!目标直指最前方的胡瞎子!
“咻!”箭矢破空而来!
胡瞎子猛地一矮身,箭镞擦着他的头皮飞过,钉在身后的车板上,尾羽兀自颤抖!他身后的乡勇们也立刻发箭还击,弩箭嗖嗖地射向对方骑手。
一场短暂的、激烈的遭遇战在这狭窄的谷口骤然爆发!弓弦响动,箭矢交错,战马嘶鸣,人的怒吼与惨叫声瞬间打破了山间的寂静。
胡瞎子身手矫健,一个翻滚躲到一块巨石后,手中强弩连发,精准地将一名冲得太前的敌骑射落马下。乡勇们依托粮车和地形,拼死抵抗。对方斥候人少,但极其悍勇,试图冲破阻拦,靠近粮车。
战斗短暂而残酷。片刻之后,来袭的五六个斥候被尽数射杀或格毙,但胡瞎子这边也付出了三人阵亡、数人受伤的代价。
山谷再次恢复寂静,只剩下浓重的血腥味和伤者压抑的呻吟。
胡瞎子脸色铁青,快步走到那名被射杀的斥候头目尸体旁,在他身上快速翻检。很快,他从对方怀里摸出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刻着一个模糊的“贺”字,还有一些看不懂的鬼画符。
“革里眼……贺一龙的人!”胡瞎子心头一沉,最坏的情况发生了。敌人的斥候已经摸得这么远,而且,他们看到了粮车!
“快!收拾战场!把尸体拖到林子里藏起来!快!”胡瞎子厉声催促,他知道,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对方损失了一队斥候,很快就会察觉,大队人马可能随时会扑过来!
整个运粮队的气氛变得更加压抑和恐慌。人们忍着悲痛和恐惧,以最快的速度简单处理了现场,拖着伤亡的同伴,驱赶着受惊的骡马,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出了山谷,向着张家庄的方向亡命奔逃。
这一次,他们不再顾及隐蔽,只求速度。每个人都明白,敌军已经发现了他们,发现了粮食,留给张家庄的时间,恐怕不多了。
当胡瞎子带着一身血腥和疲惫,抢先一步冲回张家庄报信时,他带回的不仅是数万敌军西进的噩耗,更带来了一个致命的讯息:敌人很可能已经知道,这里囤积着大量的粮食!
胡瞎子带回的消息如同冰水泼入滚油,瞬间在张家庄高层炸开。总务堂内,刚刚因击退强敌、获得官身而稍有松懈的气氛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窒息的凝重。
数万流寇主力西窜!目标直指潼关、西安!
这意味着什么,每个人都清楚。张家庄这个刚刚崭露头角的堡垒,将不再是流寇顺手掳掠的对象,而是其西进道路上必须拔除或者绕过的钉子,必将承受难以想象的军事压力。
就在这山雨欲来的窒息时刻,庄门外再次响起了马蹄声。哨兵飞报:巡抚衙门使者杨廷麟去而复返!
这一次,杨廷麟没有带来嘉奖的公文,脸上那惯常的温和笑容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迫。他带来的,是一份措辞更加正式、甚至带有几分命令意味的巡抚钧令。
“张防御使,”杨廷麟开门见山,甚至省去了寒暄,将公文递上,“情势紧急,下官就直说了。抚台大人钧令:现已探明,流寇巨酋‘革里眼’贺一龙部数万之众,已突破豫西防线,正西窜入陕,兵锋凶锐,直逼潼关。潼关若失,西安危矣,关中危矣!”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张远声:“大人如今身为朝廷敕封的‘分守潼关道防御副使’,守土有责!抚台大人令你,即刻整备本部精锐,火速东进,于潼关以东之崤函古道险要处设防,据险扼守,阻滞贼寇西进步伐,为洪督师大军回援争取时间!”
堂内一片死寂。赵武的拳头瞬间握紧,李崇文倒吸一口凉气,连胡瞎子都眯起了眼睛。
这道命令,堪称毒辣!让张家庄这点刚刚经历血战、伤亡惨重的兵力,离开经营已久的坚固堡垒,前去野外正面阻击数万流寇主力?这无异于以卵击石,送死而已!
杨廷麟仿佛没有看到众人难看的脸色,继续道:“所需粮饷,仍依前议,由将军就地筹措。然军情如火,刻不容缓!只要将军能阻敌十日,便是泼天之功!届时,朝廷必有重赏,抚台大人亦将不吝保举!”
空头支票开得响亮,却将实实在在的死亡风险和责任全数压下。
张远声面无表情地看完公文,缓缓放下,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杨廷麟:“杨先生,抚台大人军令,下官已然明了。为国效命,守土安民,乃我辈本分,不敢推辞。”
杨廷麟神色稍缓。
但张远声话锋随即一转:“然则,先生方才也提及,我部新遭大战,伤亡惨重,兵员疲敝,甲胄兵器损毁严重,实无力野战。更何况,庄内新纳流民数万,瘟疫方歇,人心未定,若精锐尽出,一旦生乱,或有小股流寇袭扰,则后果不堪设想。届时,恐未竟阻敌之功,先失立足之本,反为不美。”
他开始摆事实,讲困难,语气诚恳,滴水不漏。
“更何况,”张远声手指敲了敲那份钧令,“下官之职,乃‘分守潼关道’。守土之责,非止野战一途。据庄而守,深沟高垒,收纳流散,稳固后方,使贼寇不敢肆意深入,袭扰其粮道,刺探其军情,同样是为大军策应,为朝廷分忧。若贸然浪战,致使本军覆没,贼寇长驱直入,岂非辜负朝廷厚望,陷抚台大人于不义?”
他巧妙地将“避战”解释成了另一种更“负责任”的“守土”方式,甚至隐隐点出巡抚这道命令可能带来的战略风险。
杨廷麟眉头微蹙,他自然听出了其中的推脱之意,但张远声所言又句句在理,难以直接驳斥。他沉吟道:“将军所言,亦有道理。然则军令已下,若无一兵一卒东向,恐难以向抚台交代。如今各地官军皆被调遣,抚台麾下实已无兵可派,唯今之计……”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你们必须出动,哪怕做做样子。
张远声与李崇文对视一眼,知道完全拒绝是不可能的,必须有所表示。
“杨先生,”李崇文开口了,语气谦恭而务实,“非是我等惧战。实则庄中情况,确如大人所言,困难重重。然抚台军令亦不可违。不如这般:我等即刻精选三百敢死之士,由得力干将率领,携带干粮,东出哨探。一则可为大军前哨,预警敌情;二则可于险要处多设疑兵,广布旗帜,虚张声势,或可迟缓贼寇行军;三则若遇战机,亦可袭扰其侧翼。如此,既不违抗军令,亦能最大程度保存实力,切实为潼关防线贡献力量。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这番话说得漂亮至极。出动三百人,既表达了服从的态度,又避免了主力葬送野外。“哨探”、“疑兵”、“袭扰”,都是无法量化考核却又确实存在的军事行动,完美地钻了命令的空子。
杨廷麟深深地看了李崇文一眼,又看向面无表情的张远声。他明白,这已是对方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强行逼迫,很可能适得其反。
良久,他缓缓点头,语气莫测:“既如此……便依李先生之言。三百精锐,需即刻出发。所需一应军资,便由贵庄自行筹措了。望尔等……好自为之。”
他起身,意欲告辞,临走前,似不经意地又说了一句:“对了,抚台大人听闻贵庄有新式火器,威力不凡,于破‘过天星’一役中立下大功。如今国事艰难,还望将军能以大局为重,若能献上制法,或抽调工匠助朝廷督造,亦是莫大功勋。”
图穷匕见!原来这才是他此次前来,更深层的目的之一——窥探那“雷法”的秘密!
张远声心中冷笑,面上却恭敬道:“先生谬赞了。哪有什么新式火器,不过是缴获的些许旧炮,又恰逢那日天气干燥,火药爆燃得猛烈些罢了,侥幸建功,实不足道。庄内匠户粗陋,岂敢与朝廷军器监相比。”
轻描淡写,推得干干净净。
杨廷麟目光闪烁,不再多言,拱拱手,转身离去。
送走使者,总务堂内气氛依旧沉重。
“大人,我们当真要派三百人去送死?”赵武忍不住问道。
“派。”张远声斩钉截铁,“但不是送死。胡瞎子,你亲自带队,不要走大路,钻山沟,以保存自身、探查敌情为第一要务!我要知道‘革里眼’部的详细规模、构成、行军速度、士气!必要时,可袭扰其粮队或斥候,但绝不可与主力接战!明白吗?”
“明白!保命第一,偷鸡摸狗第二!”胡瞎子嘿嘿一笑,领命而去。
“那我们……”李崇文看向张远声。
“我们?”张远声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张家庄的位置,“加固工事!囤积物资!整训新兵!将缴获的兵甲全部发下去!派人去周边所有能联系的村庄、寨堡,告诉他们,大股流寇将至,要么并入我庄,要么自行躲入深山,要么……就自求多福!”
他的目光冷冽如刀:“朝廷靠不住,巡抚靠不住。这世道,能靠的只有我们自己手里的刀和脚下的墙!他想用我们的血去换他的时间,那我们就要用这道命令,换来我们壮大的机会!”
“从现在起,以‘奉令协防’之名,将我们的控制区,再向外扩二十里!愿意来的,我们接纳!不愿意的……等流寇过来,他们就没得选了!”
危机,即是危险,也是机遇。朝廷的一纸调令,反而给了张远声一个光明正大扩张势力、整合资源的绝佳借口。
忠义的皮要披好,但生存的骨,绝不能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