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东头的荒地上,黑褐色的泥土被翻垦开来,在晨光下散发着湿润的气息。数十号人围成几个圈子,屏息凝神地看着中央那个清瘦的少年。
张远声手里捏着几粒金灿灿的玉米种子,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这种海外新种,叫做玉米。不能撒播,得穴播。”他蹲下身,用手在松软的土地上按下一个浅坑,“每一步,深半拃,放三到四粒种子,不能多也不能少——多了苗挤在一起长不好,少了可能不出苗。”
他小心翼翼地将种子放入坑中,轻柔地覆上土,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安置什么珍宝。
“这块地肥力不足,株距得放宽些,一株离一株至少两步远。”他站起身,用脚步丈量着距离。
接着,他又拿起一块已经冒出紫红色嫩芽的土豆种块,另一只手拿着一把用火烤过的镰刀。
“这叫土豆,土里结果实。种之前要切块,但每块上必须带一两个芽眼,就像这样。”他利落地将土豆切开,断面沾上准备好的草木灰,“这样能防腐烂。要起高垄种,排水好,结的薯块才大。”
人群中发出阵阵惊叹和窃窃私语。这些闻所未闻的种法,完全颠覆了他们祖辈传下来的耕作经验。
“声哥儿,这法子真能成吗?”一个老农忍不住问道,脸上写满怀疑。
“李奶奶,”张远声看向人群中一位老人,“您愿意信我一次吗?就像信那些红薯叶能吃一样。”
李奶奶想起几天前那碗救命的红薯叶粥,浑浊的眼中泛起泪光,重重地点了点头。
在赵武等人的组织下,人们开始小心翼翼地按照张远声教的方法播种。过程缓慢而笨拙,常常需要返工,但没有人抱怨。希望,如同那些被埋入土中的种子,在每个人心中悄悄生根。
然而,好景不长。
几天后,村里陆续有人开始发热、腹泻。恐慌再次蔓延开来——难道瘟疫又回来了?
苏婉拖着疲惫的身子,从一个病患家赶到另一个病患家。诊断后,她稍微松了口气:“不是之前的疫病,是泻痢。大抵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或是喝了生水。”
但她的眉头依然紧锁:“大灾之后,人人体虚,最易染上这些病症。若是不加控制,也会死人的。”
张远声闻讯,立即行动。
他在劳动点架起大锅,派人日夜不停地烧开水,并下令:“从今日起,所有人只能喝煮开的水!谁再喝生水,扣一顿饭食!”
他组织还能动弹的人,在全村范围内清理垃圾和污水坑,撒上石灰。又让苏婉配了大量马齿苋和止泻的草药,分发给病患。
最令人意外的是,流民中一个沉默寡言、被称为陈老的老者,主动找到张远声:“东家,老朽略通几个字,早年曾在衙门户房帮过闲。按大明律,新垦荒地头三年可免赋税。若是税吏来查,或可以此应对。”
张远声又惊又喜,这才知道这群流民中竟藏龙卧虎。他当即请陈老仔细回想相关律文,做好准备。
果然,怕什么来什么。
第三日午后,一个穿着皂隶服色、面相精明的税吏,带着两个帮闲,大摇大摆地来到地头。为首的税吏姓钱,一双三角眼扫过正在劳作的众人,最后落在闻讯赶来的张守田身上。
“张守田是吧?”钱税吏抖出一纸文书,“县衙接到举告,说你勾结流民,私垦官地,隐匿田亩,意图逃税!你好大的胆子!”
张守田吓得脸色惨白,双腿发软,话都说不利索了:“大、大人明鉴!小、小民是为了活命,才、才开这荒地…”
“少废话!”钱税吏不耐烦地打断,“地契呢?这批流民的户籍证明呢?拿出来查验!若是没有,就按私垦官地论处,这地上的庄稼全部充公,另罚银二十两!”
二十两!这简直是天文数字!周围劳作的村民都倒吸一口凉气,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不安地望过来。
就在这时,张远声快步走来,彬彬有礼地向钱税吏行了一礼:“钱大人远来辛苦。家父年纪大了,一时慌张。此事容小子细禀。”
他不慌不忙地道:“我们开垦的确实是无主荒地,此事里长赵守财可作证。开垦荒地乃是为应对饥荒、安置流民,正是响应朝廷‘劝农垦荒’的号召。且按《大明律·户律》,新垦荒地可享三年免赋,何来逃税一说?”
钱税吏显然没料到这个乡下少年竟如此熟悉律法,还能说得头头是道,一时语塞。
张远声趁热打铁:“再者,此事西安府劝农官李崇文李大人也是知晓的,这些新种就是李大人所赐。大人若是不信,可派人去府城询问。”
听到“劝农官”和“府城”字样,钱税吏的气焰顿时矮了三分。他本就是收了王家的好处来找茬的,并不想把事情闹到府衙去。
“哼,巧舌如簧!”他强自镇定,“你说李大人知道,可有凭证?你说三年免赋,文书何在?空口无凭!”
双方一时僵持不下。
周氏急忙端来热水和几个刚蒸好的红薯:“大人一路辛苦,先用些粗食,歇歇脚再说。”
钱税吏瞥了一眼那热气腾腾的红薯,咽了口唾沫,态度稍微缓和,但还是坚持要查地契文书。
张远声一面请税吏稍坐,一面暗中对赵武使了个眼色,低声道:“赵叔,快马去府城找李大人!要快!”
赵武会意,悄无声息地退出人群,直奔马厩。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钱税吏有一搭没一搭地盘问着张守田,眼睛却不时瞟向地里长势良好的幼苗。
夕阳西斜时,赵武终于回来了——却是独自一人。
张远声的心沉了下去。
赵武凑到他耳边,急促低语:“李大人被上官派去邻县巡查灾情了,归期未定!府衙里的人说,这事他们管不了!”
坏消息接踵而至。派去请里长赵守财的人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是里长“突发急病,不便见客”。
显然是王家已经打点好了一切!
钱税吏见迟迟拿不出地契,又见对方请不来救兵,气焰重新嚣张起来:“看来你们是拿不出凭证了!那就休怪本吏秉公执法了!来啊——”他对帮闲喊道,“丈量土地!登记在册!这些流民,统统带回去审问!”
人群一阵骚动,恐慌开始蔓延。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骑快马扬尘而来,马上之人竟是一身官差打扮!
那官差勒住马,高声问道:“此处可是长安县张家庄?张远声何在?”
钱税吏一愣,连忙上前:“在下县衙税吏钱三,正在此处办公。不知上官是…”
那官差瞥了他一眼,并不答话,只是下马,从怀中取出一封公文,径直走到张远声面前:“可是张远声?李崇文大人有信给你。”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张远声接过信函。拆开一看,心中顿时大喜——原来李崇文虽人不在府城,却早已料到可能会有人从中作梗,临走前特意留下一封手书并盖了劝农官印信,申明张家庄新作物种植乃劝农司特许试种,地方衙门需尽力配合,不得刁难!
这封信来得太及时了!
张远声强压心中激动,将信函展示给钱税吏:“钱大人,这是李大人的手书和印信。您看…”
钱税吏接过信纸,仔细查验上面的官印,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他万万没想到,这个乡下小子居然真有后台!
“既、既是李大人特许…那…”他讪讪地将信递回,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那本吏就不打扰了。我们走!”
说罢,带着两个帮闲灰溜溜地走了。
人群中爆发出如释重负的欢呼声!大家围着张远声,脸上洋溢着劫后余生的喜悦。
张远声却没有那么乐观。他望着钱税吏远去的背影,心知这不过是暂时的退却。王家的阴谋不会停止,只会变得更加隐蔽和恶毒。
夜幕降临,劳作的人们散去后,张远声独自一人站在地头。月光下,新出的玉米苗和土豆苗泛着淡淡的银光,生机勃勃。
苏婉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轻声道:“今天真是险极了。”
“是啊,”张远声叹了口气,“躲过明枪,还有暗箭。我们不能总是这样被动挨打。”
他的目光扫过安静下来的村庄,最终落在远处王家大宅隐约的轮廓上。
“我们需要更有力的组织,更明确的规矩,更需要…能保护这一切的力量。”他轻声说道。
夜色中,新苗默默生长,而一场更深层次的较量,正在暗中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