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山的晨雾像是被谁揉碎的棉絮,一团团黏在楚昭的靴底。
他握着斩月刀的指节微微泛白,刀鞘上镶嵌的七颗星纹在雾中若隐若现——这是斩月盟历代盟主的信物,此刻却像在预警般发烫。
身后跟着的三位长老皆面色凝重,二长老枯瘦的手指捻着佛珠,每走三步便数过一颗,念珠碰撞的脆响在雾里荡开,竟惊不起半只飞鸟。
“盟主,这雾不对劲。”四长老突然停步,他腰间的青铜令牌泛着青黑,“寻常山雾沾衣即散,你看这雾……”他伸手在眼前一拂,指尖划过的轨迹竟留下道浅白的印记,半晌才缓缓消散。
楚昭抬头望去,只见前方的雾气像是活物般涌动,原本该隐约可见的山径被搅成一片混沌,只有那座传说中悬浮在半山腰的天机阁,此刻竟有微光穿透雾霭,像颗被裹在棉絮里的寒星。
他想起三天前收到的那封烫金请柬。朱漆木盒里铺着猩红绒布,请柬上“天机阁”三个字是用金线绣的,笔锋却藏着股说不出的阴鸷,倒像是用鲜血勾勒过边缘。
当时大长老正用银针试探请柬边角,针尖触及金线的瞬间便黑如墨染,他当时只道是江湖伎俩,此刻想来,那分明是淬了幽冥草汁的毒线。
“走。”楚昭沉声道,斩月刀被他斜提在手中,刀鞘与山石碰撞发出闷响,竟让周围的雾气退开半尺。
这是他第三次踏足云雾山,前两次皆是少年时随师父来此,那时的天机阁还藏在云深不知处,需得敲响山脚下的青铜钟,才有童子踩着云气来引路。
可今日自踏入山脚起,别说引路童子,就连常闻的钟鸣都销声匿迹,只有风吹过竹林的呜咽,听着竟像是无数人在低声啜泣。
雾气渐薄时,天机阁的轮廓终于清晰起来。
这座号称知晓天下事的阁楼果然名不虚传,整座楼阁像是用白玉砌成,飞檐翘角上挂着的风铃却不是常见的铜铃,而是一串串晶莹剔透的骨片,风一吹便发出“呜呜”的声响,倒像是孩童的啼哭。
楚昭注意到阁门两侧的石狮子,左眼的眼珠竟是用墨玉镶嵌,在雾中闪着幽光,与他怀中那枚锁魂珏的色泽如出一辙。
“楚盟主大驾光临,快请坐。”
阁门“吱呀”一声开了,迎面而来的檀香混着股淡淡的血腥气。
阁主端坐在玉石高台之上,他穿着件月白道袍,腰间系着根绣着北斗七星的玉带,若是忽略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倒真有几分仙风道骨。
玉台两侧的盘龙柱上缠绕着银线,仔细看去却发现那不是银线,而是无数根细如发丝的锁链,锁链尽头拴着些看不清面目的木偶,随着阁门开合轻轻晃动。
楚昭的目光扫过玉台两侧。那里站着六位蒙着黑纱的神秘人,为首的两人身形极高,露在纱外的手指骨节分明,指甲泛着青紫色;右侧最末那人却身形纤细,腰间悬着枚玉佩,玉佩碰撞发出的脆响让楚昭心头一跳——那声音与半月前在破庙里遇到的红衣女子腰间玉佩,竟是分毫不差。
“阁主倒是好兴致。”楚昭在玉台下方的紫檀木椅上坐下,椅垫不知铺了多少层锦缎,坐上去却像陷进团冰冷的棉花里。
他刻意让斩月刀的刀鞘蹭过椅腿,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中,他瞥见阁主端着茶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抖了下。
茶盏是用羊脂白玉雕的,茶汤碧绿如翡翠,水面上却浮着层极薄的油光,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虹彩。
二长老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他捂着嘴的帕子上瞬间染开几点殷红。楚昭心头一紧,却见二长老朝他递了个隐晦的眼色——帕子角落绣着的菩提叶,此刻正指向茶盏里的水面。
他顺着望去,才发现那层油光竟是无数细小的虫豸,它们首尾相衔地浮在水面,形成圈不断旋转的圆环,细看之下,每只虫豸都长着七对翅膀,正是南疆蛊术中的“听心虫”。
“楚盟主近来在江湖上可是风头无两。”阁主放下茶盏,玉盏与桌面碰撞的声响竟让那六位蒙面人同时挺直了脊背,“斩月盟连破黑风寨、寒水堂,听说还在断魂崖找到了锁魂珏?”他说“锁魂珏”三个字时,声音突然压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是故意要勾出听者的反应。
楚昭端起茶盏的手停在半空,指尖的温度让盏壁凝出层水珠。
他想起半月前在断魂崖的遭遇,那枚嵌在石壁里的锁魂珏散发着刺骨的寒意,触碰的瞬间竟在他掌心烙下道血色纹路,至今仍隐隐作痛。
当时有个穿红衣的女子突然从崖底窜出,她手中的弯刀泛着黑气,刀身映出的面容明明是张妙龄女子的脸,瞳孔却漆黑如墨,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阁主说笑了。”楚昭将茶盏放回桌面,听心虫形成的圆环突然乱了阵脚,有几只竟直直坠入茶水中,瞬间化作缕青烟,“锁魂珏乃是上古魔器,早在百年前便已不知所踪,我斩月盟向来以除魔卫道为己任,怎会去寻那等邪物?”他说这话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右侧最末的蒙面人动了动,那人垂在身侧的手,正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那动作,与断魂崖上的红衣女子分毫不差。
四长老突然“嗤”地笑出声,他从怀中掏出个油布包,层层打开后露出块焦黑的令牌,“阁主怕是忘了,三个月前贵阁的执事在黑风寨现身,这是从他尸身上找到的。”令牌上刻着的“天机”二字已被烟火熏得模糊,但边缘镶嵌的银丝却与请柬上的金线同出一辙,“听说那位执事,是阁主您最信任的亲传弟子?”
阁主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他身后的盘龙柱突然发出“咔”的轻响,楚昭抬头时,正看见柱上的锁链突然绷紧,那些木偶的关节竟诡异地转动起来,原本空洞的眼眶里,不知何时嵌上了两颗漆黑的珠子,正死死盯着他们。
他握紧斩月刀的手微微用力,刀鞘里的刀刃发出声轻吟,这声音像是烧红的烙铁,让那些木偶同时瑟缩了下。
“陈年旧事,不值一提。”阁主的声音陡然转冷,他拍了拍手,阁楼深处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两个青衣童子端着托盘走出,盘里放着的锦盒上盖着明黄色的绸缎,“楚盟主,我天机阁掌管天下秘闻,自然知道些别人不知道的事。”
他示意童子打开锦盒,绸缎滑落的瞬间,楚昭只觉眼前炸开片金光——锦盒里铺着的金箔上,竟用朱砂画着幅地图,图中央用红圈标出的位置,赫然是玄黄母精的传说所在地。
三长老倒吸口凉气,他年轻时曾在藏经阁见过玄黄母精的拓片,传说那是开天辟地时留下的灵气凝结体,通体如琥珀,内里封存着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神力。
但拓片末尾却用朱笔写着警示:母精近魔则邪,遇正则灵。此刻锦盒里的地图上,红圈周围竟画着无数扭曲的符号,细看之下,竟与锁魂珏背面的纹路一模一样。
“这是……”楚昭的指尖悬在地图上方,金箔的温度烫得他指腹发麻,“阁主怎会有玄黄母精的地图?”
“楚盟主可知,天机阁的镇阁之宝,便是面‘溯洄镜’?”阁主的嘴角勾起抹意味深长的笑,他起身时,月白道袍的下摆扫过地面,竟带起阵阴风,“此镜能照见百年前的事,我们便是从镜中看到,玄黄母精就藏在昆仑墟的冰眼之下。”
他朝蒙面人抬了抬下巴,最左侧的蒙面人立刻上前一步,将个黑木匣子放在桌上,“这里面是镜中拓印的母精影像,楚盟主一看便知。”
楚昭打开木匣的瞬间,只觉股寒气顺着指尖爬上来。
匣子里铺着层黑色绸缎,上面放着片巴掌大的水晶,水晶里封存着团流动的金光,细看之下,那金光竟是无数细小的光点,它们聚成颗核桃大小的珠子,悬在片冰窟中央,冰层里隐约可见无数冻僵的人影,个个面目狰狞,像是在承受极大的痛苦。
“昆仑墟冰眼……”二长老喃喃道,他突然剧烈颤抖起来,“那地方百年前就被冰封了,当时三十七个门派联手才镇压住里面的邪祟,难道……”
“难道玄黄母精就在那里,滋养着什么不该滋养的东西?”阁主接过话头,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像是被砂纸磨过的铁片,“楚盟主,玄黄母精的神力能净化一切邪祟,若是能得到它,别说斩月盟一统武林,就算是让死去的人复生,也并非不可能。”他说这话时,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楚昭的脸,像是要从他眼中找出些什么。
楚昭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三年前在落霞坡战死的师弟,想起他倒在血泊里时,手里还攥着块没来得及送人的桂花糕;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要等他当上盟主就去祖坟前告诉父亲……这些念头刚冒出来,斩月刀突然发出声震耳的嗡鸣,刀鞘上的星纹同时亮起,像是有七道暖流顺着他的手臂涌入心口,那些纷乱的思绪瞬间被涤荡干净。
“阁主好大的手笔。”楚昭合上木匣,声音冷得像昆仑墟的冰,“只是玄黄母精若真有此神力,贵阁为何不自己去取?反倒要将这等好事拱手让人?”
阁主脸上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他猛地一拍桌子,玉盏里的茶水溅出来,落在地上竟“滋滋”作响,冒出缕黑烟。
“楚昭,别给脸不要脸!”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月白道袍下的肩膀竟在微微颤抖,“我天机阁好心与你合作,你却百般推诿,莫非是怕了那昆仑墟的邪祟?还是说,你根本就知道玄黄母精的下落,想独吞这等神物?”
最右侧的蒙面人突然动了,她抬手扯下脸上的黑纱,露出张苍白的脸,嘴角还留着道细小的疤痕——正是断魂崖上的红衣女子!“阁主,何必与他废话?”
她腰间的弯刀“噌”地出鞘,刀身映出的影子竟长着对黑色的翅膀,“他手里的锁魂珏能感应到玄黄母精,只要拿下他,还怕找不到那宝贝?”
楚昭豁然起身,斩月刀脱鞘而出的瞬间,刀身上流转的佛光将整个阁楼照得如同白昼。
二长老的佛珠突然炸开,百余颗菩提珠化作道金色屏障,将三位长老护在身后;四长老的青铜令牌“当啷”落地,令牌接触地面的刹那,阁楼的地板突然裂开无数纹路,从里面窜出数道银光——那是他养在令牌里的银线蛇,此刻正吐着信子,死死盯着那些蒙面人。
“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阁主猛地撕开月白道袍,里面竟穿着件猩红如血的衣衫,与红衣女子的衣袍如出一辙。
他的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纹路,从眼角一直蔓延到脖颈,像是有无数条小蛇在皮肤下游动。“楚昭,你以为天机阁还是以前的天机阁吗?实话告诉你,这整个云雾山,早就成了我等的囊中之物!”
话音未落,阁楼的梁柱突然发出“咯吱”的脆响,楚昭抬头望去,只见那些盘龙柱上的锁链突然绷得笔直,木偶的眼眶里流出黑色的汁液,滴落在地的瞬间化作无数只黑色的小虫,朝着他们爬来。
更可怕的是,阁楼的门窗不知何时已全部封死,墙壁上竟渗出层粘稠的液体,散发出股令人作呕的腥气——那是用百种毒物熬制的“化骨浆”,沾到皮肉便会蚀穿筋骨。
“杀!”红衣女子的弯刀带着道黑气劈来,刀风刮得楚昭脸颊生疼。
他横刀格挡,佛光与黑气碰撞的瞬间,整个阁楼剧烈摇晃起来,地板上的银线蛇突然集体竖起身子,发出尖锐的嘶鸣。
楚昭借着刀光瞥见,那些蛇的眼睛竟全是白色的,瞳孔里映出的,是天花板上突然浮现的血色阵法——那阵法由无数扭曲的符文组成,中央画着个巨大的骷髅头,此刻正缓缓转动,像是在吸收着什么。
“原来如此。”楚昭突然明白了,“你们在吸收云雾山的灵气!”他挥刀斩断袭来的黑气,目光扫过阁楼的四角——那里各放着个青铜鼎,鼎里燃烧的香灰正不断向上飘散,在半空中凝聚成股灰黑色的气流,尽数汇入天花板的阵法中。而阵法的正下方,正是阁主此刻站立的位置!
五位蒙面人同时攻了上来,他们的招式阴狠毒辣,掌风里带着股尸臭味,显然是练了某种邪功。
楚昭左挡右突,斩月刀的佛光在他周身形成道金色的护罩,每道刀光落下,都能劈开成片的黑气。
他注意到,那些蒙面人的脖颈上都戴着枚黑色的令牌,令牌上刻着弯残缺的月亮,与锁魂珏背面的纹路隐隐呼应。
“九幽魔主……”二长老突然惊呼,他被两位蒙面人围攻,枯瘦的手臂上已添了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黑气正顺着伤口向上蔓延,“他们是九幽教的余孽!百年前被镇压的邪教!”
楚昭心头剧震,他想起藏经阁里那本缺页的《幽冥录》,里面记载着九幽教的邪术——他们以活人精血滋养魔器,妄图复活被封印的九幽魔主残魂。
书上还画着幅插图:魔主残魂悬浮在团金光中,那金光的形态,竟与锦盒里水晶封存的玄黄母精一模一样!
“哈哈哈!总算有人认出来了!”阁主狂笑着,他的手掌突然变得漆黑,指甲暴涨三寸,闪烁着幽蓝的寒光,“百年前你们正道联手封印我主,今日我等便要借玄黄母精的神力,让他重临世间!到时候,这武林,这天下,都将是我等的囊中之物!”
他说着便朝楚昭扑来,掌心凝聚的黑气形成颗人头大小的光球,光球里隐约可见无数痛苦挣扎的人影。
楚昭挥刀迎上,佛光与黑气碰撞的刹那,他突然瞥见阁主左手握着枚黑色的玉佩,玉佩上刻着的骷髅头正张开嘴,源源不断地吸噬着周围的灵气——那些从青铜鼎里升起的灰黑色气流,竟全被这枚玉佩吞了进去!
更让他心惊的是,那枚玉佩的形状,竟与他怀中的锁魂珏一模一样,只是色泽漆黑如墨,玉佩边缘镶嵌的银丝,此刻正泛着与斩月刀佛光相斥的黑气。
他瞬间明白过来,这枚玉佩与锁魂珏同出一源,都是能吸收灵气的魔器,而天机阁被渗透的真正目的,便是要用这整座阁楼的灵气,来温养这件邪物,为复活九幽魔主残魂做准备。
战斗愈发激烈,阁楼的梁柱在佛光与黑气的碰撞中不断断裂,化骨浆顺着裂缝滴落,在地板上蚀出个个深坑。
楚昭的斩月刀已染满黑气,刀身上的佛光却愈发炽烈,他知道,必须尽快打破这僵局,否则等阁主的魔器吸够了灵气,后果不堪设想。
他深吸口气,将体内的真气尽数灌注到刀中,斩月刀发出声震彻云霄的龙吟,刀身上浮现出无数金色的梵文。
“斩月盟弟子听令!”楚昭的声音穿透混乱的打斗声,清晰地传到每位长老耳中,“破阵!”
二长老的佛珠突然重组,化作道金色的长鞭,狠狠抽向天花板的血色阵法;四长老的银线蛇同时跃起,用身体组成道银色的网,将那些黑色小虫尽数困住;三长老则从怀中掏出张黄色的符纸,符纸接触到化骨浆的瞬间,竟燃起熊熊烈火,将蚀人的液体烧得一干二净。
楚昭抓住这个空隙,纵身跃起,斩月刀带着道璀璨的金光,朝着阁主手中的魔器劈去。
他知道,这场战斗才刚刚开始,而隐藏在天机阁背后的阴谋,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