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闷到极致时,邓鑫元就往清江河跑。
书包带在肩上勒出红痕,里面装着刚发下来的物理试卷,68分的红色数字像道未愈的伤疤。他出了温泉中学的铁门,沿着被牛车轧出深辙的土路往东走,半里地外就是清江河边的稻田。夏末的稻穗沉甸甸地垂着,穗尖的金黄浸在夕阳里,风一吹,浪头从河边一直滚到九岭山脚,绿得晃眼。甘蔗林在稻田尽头,青紫色的杆子直挺挺地立着,像片沉默的墙,叶子边缘的锯齿在风里划出细碎的响。
他第一次在这里唱歌,是因为上个月的物理月考没考上全年级第一。周明远在办公室把卷子拍在他面前,的确良衬衫的袖口都抖得发颤:\"你数学能考114,物理怎么就掉链子?是不是觉得稳了?\"他没敢顶嘴,攥着卷子走到河边,对着滔滔的清江吼了句\"东方红\",跑调跑到连自己都觉得刺耳,九岭山的影子在江面上晃了晃,好像也被这破嗓子抖得颤了颤。
\"跑调了。\"
身后突然传来的女声让他打了个激灵。邓鑫元猛地回头,看见个扎麻花辫的女生蹲在甘蔗林边,手里攥着本卷了边的《声乐入门》。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领口绣着朵小小的桃花,裤脚沾着细碎的稻壳,夕阳落在她眼睛里,亮得像刚捞上来的清江水。
\"你是谁?\"邓鑫元往后退了半步,脚踩在稻茬上,发出\"咔嚓\"的轻响。嗓子突然发紧,他想起自己刚才跑调的样子,脸颊瞬间烧了起来。
\"田晓梅,高二(3)班的。\"女生站起来,拍了拍裤腿上的土,辫梢的红头绳扫过衣襟,\"我看你天天来这儿吼,不如练练气。\"她深吸一口气,胸口鼓得像揣了个小皮球,然后对着稻田唱了句\"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声音清亮得像山涧水,顺着风淌出去,连稻穗都好像跟着晃了晃,几只白鹭从甘蔗林里惊飞起来,翅膀在夕阳里划出白色的弧线。
邓鑫元看呆了。他在这破学校待了快两年,听惯了堰塘边女生的吵嚷、水泥厂子弟的起哄、煤炉上水壶的嘶鸣,从没听过这么干净的声音。它像清江水底的鹅卵石,带着凉丝丝的水汽,把他心里的闷郁冲得淡了些。
\"你...你咋不去县里比赛?\"他蹲下身,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田埂上的泥,指甲缝里很快塞满了湿润的黑土。
田晓梅笑了,眼角堆起俩浅浅的酒窝,像盛了两滴清江的水。\"家里不让。\"她把《声乐入门》往怀里拢了拢,书脊已经磨得发白,纸页卷成了波浪形,\"我爹说,姑娘家唱唱跳跳不像样,不如早点嫁人,隔壁村王木匠家的儿子,托媒人来说了三次了。\"她低头摸了摸书的封面,指尖划过\"声乐\"两个字时,轻轻顿了顿,\"但我想考军队文工团,上个月听广播里说,那儿管吃管住,还能天天唱歌。\"
邓鑫元看着她被夕阳染成金色的睫毛,突然想起自己藏在枕头下的大学招生简章。周明远送他的那张,照片上的教学楼在阳光下亮得晃眼,他总在夜里偷偷摸出来看,指腹把\"北京大学\"四个字磨得发毛。
那天起,清江河边多了两个练嗓子的身影。每天放学后,邓鑫元会先去堰塘打瓶水,然后往东边的稻田走,田晓梅总背着个竹筐等在甘蔗林边,筐里装着她割的猪草,上面压着那本《声乐入门》。她教他运气,说吸气时肚子要像装了水的麻袋,得往沉里坠,呼气时得像扯棉线,要匀匀地放,不能一下绷断。
\"你看这稻穗,\"田晓梅站在田埂上,对着远处的九岭山比划,\"唱的时候,声音要像稻浪一样,一波推着一波走。\"她唱《在那遥远的地方》,尾音绕着甘蔗林转了个圈,连清江的水好像都停了停。
邓鑫元跟着学,却总把\"姑娘\"唱成\"姑妈\",粗哑的嗓子卡在喉咙里,像被稻壳噎住了。田晓梅笑得直不起腰,辫梢的红头绳扫到他手背上,痒得他赶紧往后躲。
\"你别笑,\"邓鑫元红了脸,抓起一把稻穗往她那边扬,金色的稻粒落在她蓝布褂子上,像撒了把碎金,\"你听这风声,混着稻子响,比学校的破喇叭好听多了。\"
风确实在唱。穿过甘蔗林时是\"沙沙\"的,带着青紫色杆子的甜气;掠过清江河面是\"哗哗\"的,卷着水汽扑在脸上;撞在九岭山的岩石上,又折回来,带着山里的松香,扑在两人脸上。邓鑫元吼完一首,觉得胸腔里的郁气好像被风卷走了,连早上喝堰塘水留下的腥气都淡了些。
田晓梅会把带来的红薯埋在田埂的灶土里——那是她用三块猪草换来的,埋在烧红的泥块里焖熟,扒开时冒着白气,甜香能飘出半里地。两人分着吃,红薯皮落在地上,很快就有麻雀蹦跳着来啄。
\"我数学考了114,\"一次练完声,邓鑫元啃着红薯突然说,下巴沾着橙黄的薯肉,\"跟去年全县第一的分数一样。\"
田晓梅眼睛瞪得溜圆,手里的红薯差点掉在地上:\"那你能上大学啊!肯定能!\"
\"不一定。\"他踢着脚下的石子,石子滚进稻田里,惊起几只蚂蚱,\"周老师说,这儿的学生,像堰塘里的泥鳅,蹦跶得再欢,也跳不出这泥巴地。\"他想起上周去县里买习题册,看见县中学门口贴的补习班招生简章,温泉中学的名字被印在最下面一行,像个不起眼的注脚,\"这里的学生努力学习,就是为了能考上县中学的高考补习班,那是咱们这儿的'独木桥'。\"
\"才不是。\"田晓梅捡起根刚从地里拔的甘蔗,用牙咬掉硬皮,露出里面嫩黄的肉,递给他半截,甜汁顺着指尖往下滴,\"你看这清江,从大巴山流出去,能到长江呢。\"她指着远处江面上的货船,帆影在夕阳里缩成个小黑点,\"水流得再慢,只要一直走,总能走出九岭山。\"
邓鑫元咬了口甘蔗,清甜的汁水在舌尖炸开。风穿过甘蔗林,带着田晓梅的歌声往远处飘,稻浪跟着起起伏伏,像在为他们伴奏。他望着九岭山的影子沉进清江河里,突然觉得,就算现在还在堰塘边喝水,就算还得踩着泥路往河边跑,只要能听见这风声、这歌声,总有一天,他能跟着清江的水,流到很远的地方去。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田埂上,像棵并肩生长的稻穗。远处温泉中学的炊烟升起来了,混着水泥厂的灰烟,在九岭山的山腰处散开。邓鑫元把田晓梅教他的调子再唱了一遍,这次没跑调,歌声混着风声淌过稻田,连白鹭都跟着盘旋了两圈,才恋恋不舍地往九岭山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