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三
距离苏晚的预产期还有一周,邓鑫元的家里就提前热闹了起来——邓宏国和杨贵碧终于从白云村来了。
这对老两口在大山里住了一辈子,最是不愿出门。当年邓鑫元刚参加工作,特意回村接他们来城里享享福,可老两口待了不到一周就闹着要走:“城里的楼太高,出门看不见山,晚上听不见鸡叫,浑身不自在。”从那以后,任凭邓鑫元怎么劝,他们都不肯再踏出白云村一步。可这次,为了能第一时间见到孙子,老两口不仅主动提出要提前来重庆,出发前几天,还把家里的“宝贝”都翻了出来。
出发那天,白云村的村口挤满了送行的乡亲。邓宏国穿着一身崭新的深蓝色中山装,肩上扛着两个鼓鼓囊囊的麻布口袋,手里还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网兜——左边口袋装着晒干的红薯干、南瓜子,右边口袋塞着自家种的花生、小米;网兜里更实在,半扇腊肉、两只处理干净的腊猪脚,还有一捆用红绳扎着的艾草,说是“给晚晚坐月子用,驱寒”。杨贵碧则背着一个布包,里面装着给孙子织的小毛衣、小帽子,还有几双绣着虎头的小袜子,手里还牵着一只装着土鸡蛋的竹篮,脚步匆匆地跟在邓宏国身后。
“老邓,这是去抱孙子啊,恭喜恭喜!”
“杨婶,等孙子出生了,可得给我们捎个信!”
“路上小心点,到了重庆给家里来个电话!”
乡亲们的叮嘱声里,老两口笑着应着,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邓宏国拍了拍肩上的口袋,大声说:“等我大孙子出生了,回来给大伙发喜糖!”说完,才恋恋不舍地跟着邓鑫元安排来接他们的三轮车,往镇上的长途汽车站去。
从白云村到重庆,要先坐一个小时的三轮车到镇上,再转乘三个小时的长途卧铺车到重庆北站。一路颠簸,邓宏国和杨贵碧却没合过眼——邓宏国怕口袋里的腊味被压坏,每隔一会儿就伸手摸一摸;杨贵碧则把装着小衣服的布包抱在怀里,时不时拿出来看看,嘴角一直带着笑。
傍晚时分,长途车终于驶进重庆北站。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幕墙洒进候车大厅,邓鑫元早早就等在出站口最显眼的位置,手里攥着提前买好的矿泉水,目光紧紧盯着滚动的电子屏,又时不时望向出站口的方向,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既期待又焦急。
终于,人群中出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邓宏国走在前面,肩上扛着两个鼓鼓囊囊的麻布口袋,袋子边角被磨得发亮,沾了不少沿途的灰尘;他穿着那身崭新的深蓝色中山装,却被汗水浸得有些发皱,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把鬓角的白发都打湿了,黏在皮肤上。杨贵碧跟在后面,手里紧紧提着那个装土鸡蛋的竹篮,另一只手还抱着给孙子织的布包,脸颊因为一路的颠簸和激动泛着红,脚步有些虚浮,每走一步都要下意识地扶一下身边的栏杆,原本就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几缕碎发贴在额头上,显得格外疲惫。
“爸!妈!”邓鑫元赶紧迎了上去,声音有些发紧。他第一时间伸手去接邓宏国肩上的口袋,入手的重量远超想象,肩膀瞬间被压得往下沉了沉——他能想象到,父亲这一路是如何扛着这两袋沉甸甸的东西,从村里到镇上,再颠簸三个小时来到重庆。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邓宏国赶紧往旁边躲了躲,想继续自己扛,可刚一使劲,脚步就晃了晃,显然是累得没了力气。邓鑫元趁机接过口袋,指尖触到父亲肩膀处的布料,能清晰感受到里面凸起的骨头,还有被口袋勒出的红印。
“爸,您都累成这样了,还硬扛着干啥。”邓鑫元的声音有些沙哑,他低头看向父亲的头发——不知何时,父亲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连眉毛都沾了些白霜,眼角的皱纹也比上次见面时深了不少,像被岁月刻下的沟壑。再看母亲杨贵碧,她正用手背擦着额头上的汗,眼神却依旧紧紧盯着邓鑫元,嘴角带着笑,可眼底的疲惫却藏不住,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沙哑:“鑫元,我们没事,就是坐车久了,有点晕,歇会儿就好。”
邓鑫元接过母亲手里的竹篮,又把她怀里的布包接过来,手指不经意间碰到母亲的手——那双手粗糙得像老树皮,布满了裂口和老茧,是常年干农活留下的痕迹。他看着父母疲惫却依旧亮闪闪的眼神,看着他们为了孙子特意带来的满满当当的东西,鼻子一下子就酸了,眼眶瞬间变得通红。
“爸,妈,辛苦你们了。”邓鑫元强忍着眼泪,声音有些哽咽,“这么远的路,你们带这么多东西,累坏了吧?早知道我就回村里接你们了。”
“不累,不累!”邓宏国摆了摆手,喘着粗气,却依旧笑着说,“这点东西算啥,一想到能早点见到晚晚,能等着抱孙子,我一点都不累!”他说着,还特意挺了挺腰,可刚一用力,就忍不住皱了皱眉——显然,肩膀被口袋勒得生疼。
杨贵碧也跟着说:“是啊,鑫元,我们没事。这些都是家里的好东西,晚晚怀着孕,吃了补身体。你看,这鸡蛋都是我每天从鸡窝里捡的,新鲜得很;还有这腊猪脚,是你爸特意熏的,香得很。”她一边说,一边伸手摸了摸布包,像是在确认里面的小衣服有没有被压坏,眼神里满是牵挂。
邓鑫元看着父母明明累得站都快站不稳,却还在惦记着苏晚和未出生的孙子,心里既温暖又愧疚。他想起以前总觉得父母还年轻,还能像小时候那样为他遮风挡雨,却忘了他们早已年过花甲,身体早已不如从前;想起自己在重庆忙着工作,很少回村里看他们,甚至连电话都常常因为忙碌而忘记打;想起这次为了能第一时间见到孙子,他们竟然克服了对城市的陌生和不适,主动走出了生活一辈子的大山……
“走,爸,妈,咱们回家,晚晚还等着你们呢。”邓鑫元深吸一口气,把眼泪逼了回去,他一手提着一个口袋,又搀扶着母亲,慢慢往停车场走。邓宏国也赶紧跟上,还不忘叮嘱:“小心点,那袋鸡蛋别碰着。”
夕阳下,一家三口的身影被拉得很长。邓鑫元走在中间,左边是父亲略显佝偻却依旧挺拔的身影,右边是母亲疲惫却充满期待的脸庞。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肩上口袋的重量,更能感受到父母沉甸甸的爱——这份爱,藏在沾满灰尘的麻布口袋里,藏在装满土鸡蛋的竹篮里,藏在父母花白的头发和疲惫的眼神里,更藏在他们为了子女和孙子,甘愿付出一切的心意里。
回到家,苏晚早已做好了饭菜等着他们。杨贵碧顾不上歇脚,就拉着苏晚的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的肚子,眼眶一下子就红了:“晚晚,辛苦你了,让你受委屈了。”
苏晚笑着摇摇头:“妈,不辛苦,您和爸才辛苦,坐了这么久的车。”
接下来的几天,杨贵碧把家里的事安排得妥妥当当。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床,给苏晚熬小米粥、煮鸡蛋;上午陪着苏晚在小区里散步,给她讲白云村的趣事;下午则忙着收拾婴儿房,把小衣服、小被子一件件叠好,摆得整整齐齐。邓宏国也没闲着,每天去菜市场买菜,专挑新鲜的鲫鱼、土鸡,说要给苏晚炖汤补身体,晚上还会坐在沙发上,对着手机学怎么抱孩子,那认真的样子,逗得苏晚和邓鑫元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