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后人影的手尚未完全掀开布帛,甘草已抬手止住。他未回头,只将袖中笔记轻轻抽出半寸,露出那行小字边缘的磨损痕迹。茯苓的目光随着动作微颤,喉间似有滞物。
“你既知此方缺甘草则成毒引,为何不报?”
声音不高,却如刀锋抵喉。
茯苓指尖掐进掌心,片刻才道:“我……未曾想到会有人故意截断。”
甘草将笔记平放于案,指腹压在“须加甘草调和”六字之上,墨色浅淡,却是柴胡亲笔补注。“酸枣仁三日前来索配方,你补录时间,是为掩她早知之实。”他语速平稳,“但她真正所求,恐怕不止于此。”
茯苓沉默。
“她可曾问过——若无甘草,可用何药代之?”
这一句落下,厅内空气仿佛凝滞。茯苓猛然抬头,眼中惊意一闪即逝,随即垂目:“她说……怕量产时甘草紧缺,想备个退路。”
甘草眸光一凛。这不是寻常顾虑,而是对药性失控路径的试探。缺甘草非疏漏,是人为剥离调和之力,使安神之方转为乱神之引。而酸枣仁早在三日前便已动念。
“退路?”他低声道,“她问的是替代,不是储备。”
茯苓嘴唇微动,终未反驳。
甘草收起笔记,起身离座。脚步未出厅门,却转向侧廊。他知道,仅凭推论尚不足以破局。证据必须落地,且要快。
酸枣仁居所在药坊后巷偏院,青砖围墙,木门紧闭。甘草以核对账目为由入内,婢女迎出,神色拘谨。屋内陈设简净,柜列票据整齐,床榻边一只铜盒半掩于阴影之下,表面无铭,唯蜡封完整,印痕细密,非坊中通用样式。
他佯作翻检账册,目光却始终锁住那盒。片刻后踱至床畔,俯身拾起一枚散落的干叶——远志碎屑,边缘焦黄,与秘药所需品相不符。再探手入盒底,触到一丝异样:织线缠绕,似藏夹层。
不动声色退步,甘草唤婢女取茶。趁其转身,迅速破封启盒。
内藏一薄册,封面无题,翻开第一页,字迹工整,分类清晰:
“引药——茯苓远志丸,代号‘静川’;
试效——子时三刻服,观瞳缩、语乱与否;
交接——老陈酒肆,酉时末,持坛左倾为信。”
甘草逐页翻阅,心渐沉。这是逆药阁内部密语对照表,条目详尽,涵盖联络、验药、转运诸环。更令人警觉的是,其中多次提及“去甘草”“燥引发作”,分明指向刻意制造心智紊乱的计划。
盒底另有一小坛陈酒,未启封,标签与失窃款一致。此酒专供秘药服用,流通极窄,坊外难见。酸枣仁私藏同款,绝非巧合。
他合上册子,原样复位,仅取走最末一页残角,藏入袖中。
归途遇麦芽匆匆而来,称酸枣仁刚回坊门,正往档案阁去。甘草顿步,改道潜行至阁外暗廊,隐于柱后。
不多时,酸枣仁步入阁内,神情紧绷。她直趋登记簿前,翻至昨日记录,目光落在自己名字旁那行补录文字上,眉头微蹙。忽听门外脚步逼近,她迅速合簿,退至窗侧。
甘草缓步现身,推门而入。
“你在看什么?”
酸枣仁肩头微震,旋即镇定:“查一笔远志购入记录。”
“半月前石菖蒲托你代购优等货,亲自拣选。”甘草走近,“你们不止谈药材。”
“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昨夜石菖蒲袖口,沾有你护指膏的粉色粉末。”甘草盯着她右手,“江南特制,唯常触药材者用之。你惯用此膏,指尖常留淡粉。他在酒肆与你共议‘酒解燥毒’,你说‘若无甘草如何’,他答‘需甘草’。”
酸枣仁呼吸一滞,下意识抚上右手拇指。
“可你明知,那秘药正缺甘草。”甘草逼近一步,“你们不是在试药……是在验毒。”
“我没有!”她后退半步,声音发颤,“我只是卖方!我不知道他们会拿去害人!”
“那你为何私藏《逆药阁暗语对照表》?”
“什么?”她瞳孔骤缩。
“铜盒蜡封已被启过。”甘草声冷,“里面还有同款陈酒。你解释一下,为何逆药阁的交接暗号写在你床底?”
酸枣仁踉跄后退,撞倒药架。瓷瓶坠地碎裂,粉末四溅。她未拾,只扶着桌沿喘息,唇色发白。
“我……我以为只是交易……他说只是调整配方……”
“谁说的?”
“石菖蒲……他说逆药阁愿出高价收购残方……只要去掉甘草……能让人安静听话……不会伤命……”
“所以你就信了?”
“我……”她摇头,眼中泛起水光,“我只是不想再被忽视……茯苓总说我谨慎有余、胆识不足……我想证明我能做成大事……”
甘草盯着她,一字一句:“你现在做的事,不是成就,是助毒。”
酸枣仁双膝一软,几乎跪倒。她张了张嘴,似要辩解,却发不出声。
此时门外传来急促脚步,紫苏叶奔入,面色凝重:“城南老陈酒肆……昨夜有人持同款酒坛进出,掌柜记得标记——坛身左倾三寸。”
甘草取出袖中残页,与记忆对照。密语册中确有“持坛左倾为信”之语。
他转身欲行,却被酸枣仁一把拽住衣袖。
“我还知道……他们在酒里加了微量藜芦粉……说是增强渗透……但不会立刻发作……要连饮三日……才会开始做梦……然后……”
话未说完,院外马蹄声疾驰而至,尘土扑窗。
甘草甩开袖角,大步跨出档案阁。暮色已染檐角,风起,吹动廊下铜铃。
他立于阶前,手中紧握密语残页,目光投向城外官道尽头。
一骑黑马停在坊门,马上人递来半块烧焦的布巾,边缘绣着半个“陈”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