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第一次见到冷烛,是在一座千年古墓里。
那鬼穿着殷红嫁衣,指尖滴着血,却对她笑得温柔:
“小道士,你师祖当年没敢带我走。”
后来远山才知,冷烛等的人从来不是师祖。
而是百年前,亲手将她封印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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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的指尖拂过冰冷潮湿的墓壁,青苔带着腐朽的阴气,沾了她一手。罗盘在她掌心嗡鸣乱转,指针最后颤巍巍地钉死在东南角,那是极阴的方位。同行的几个师兄早已面色发白,握着桃木剑的手关节紧绷,只有她,抿着唇,一步一步走向墓室深处。
推开那扇沉重的、刻满诡异符文的石门时,一股沉淀了千年的寒意扑面而来,几乎要冻僵她的血脉。
然后,她看见了“她”。
就在墓室正中央,一具敞开的、描金绘凤的棺椁旁。
一身殷红如血的嫁衣,边缘绣着细密繁复的缠枝莲纹,在幽暗中闪着暗沉的光。那红色太烈,太灼眼,几乎要刺伤人的双目。乌黑的长发未绾未系,流水般披泻下来,衬得一张脸苍白得毫无人色。可那张脸……远山呼吸一滞,她从没见过这样一张脸,美得惊心动魄,又冷得彻骨彻髓,仿佛凝聚了月光所有的清辉与幽寒。
更骇人的是,那垂在身侧的、涂着蔻丹的纤长指尖,正一滴,一滴,往下坠着鲜红的血珠。嗒。嗒。落在积了厚厚灰尘的地面上,晕开一小圈一小圈暗色的痕迹。
然而,那双抬起来的眼眸,却含着一点极淡、极温柔的笑意,精准地捕捉到了僵立在门口的远山。
“又来了一个小道士。”她的声音空灵,带着些许回响,在这死寂的墓室里层层荡开,“你师祖当年,可没敢带我走呢。”
远山身后的师兄们齐齐倒抽一口冷气,手中法器光芒乱闪,如临大敌。她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那女鬼——冷烛,目光掠过她,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最终,那点笑意在唇角加深了些许。
“这个,”她轻轻偏头,语气里竟似有几分天真的疑惑,又带着洞悉一切的嘲弄,“胆子似乎大些?”
远山强迫自己稳住心神,右手缓缓捏了个镇魂诀,清叱出声:“何方鬼物,滞留阳世,还不速速离去!”
冷烛笑了出声,那笑声如玉石相击,清越,却冰得没有一丝温度。她身影一晃,远山甚至没看清她是如何动作的,那抹刺目的红已倏然逼近眼前,带着一股冷冽的、仿佛陈年檀香混着血腥的奇异气息。
“离去?”她凑得极近,几乎贴着远山的耳廓,寒气顺着耳道往里钻,“小道士,你能让我去哪里?”
远山猛地后退一步,几乎是本能,一直紧握在左手的紫符脱手而出,口中咒文疾念:“……缚!”
紫电一闪,如灵蛇般缠向那道红影。
冷烛不闪不避,只是抬起了那只尚在滴血的手,凌空轻轻一点。
嗤——
仿佛烧红的烙铁浸入冰水,紫符上的光芒瞬间黯淡,寸寸断裂,化作飞灰飘散。
远山心头巨震。这紫符是师门重宝,威力极大,竟被她如此轻描淡写地破去!
“就这点本事?”冷烛歪着头,血珠从她指尖滑落,悬在半空,并不坠下,“比你师祖,可差远了。”她说着,目光却依旧胶着在远山脸上,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太过复杂,远山看不懂。
不能再留!远山当机立断,咬破舌尖,一口至阳的鲜血混着真言喷出:“敕!”
金光乍现,逼得冷烛的红影微微一滞。
“走!”远山朝身后厉喝,同时将身上所有符箓不要钱般向后撒出,暂时阻隔了那道如影随形的视线。她与师兄们狼狈不堪地退出主墓室,一路不敢回头,直到重新感受到外界微弱的月光洒在脸上,才敢大口喘息。
那之后,远山像是着了魔。
她翻阅了宗门所有关于这座古墓的典籍,只找到寥寥数语,记载着百年前一位道号“青玄”的先祖曾入内降服厉鬼,最终却只是将其“封禁”,并未彻底消灭。而关于那红衣女鬼“冷烛”的来历,只字未提。
她开始频繁地独自一人,在月色清冷的夜晚,踏入古墓的外围。她不再携带攻击性的法器,只握着那方依旧会对着冷烛方向震颤不已的罗盘。
冷烛有时会出现,依旧是一身血红嫁衣,有时坐在棺椁上,赤足轻晃,足踝银铃无声;有时只是静静立在阴影里,像一抹凝固的血痕。她们之间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多数时候是沉默。偶尔,远山会问她一些问题。
“你为何一直留在这里?”
冷烛看着墓顶渗水的痕迹,答非所问:“等人。”
“等谁?”
她便会转过头,看着远山,唇边浮起那抹惯有的、让人心头发紧的浅笑:“等一个……负心人。”
远山的心会莫名地沉一下。
有一次,远山带来一壶山下买的、最普通的浊酒,自己喝了一口,然后将酒壶放在地上,推向阴影的方向。
“喝吗?”
冷烛的身影在暗处显现,她看着那酒壶,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类似怔忪的神色。她没有碰那酒,只是轻轻说:“很久以前,也有人请我喝过酒。”她的声音飘忽,“在那座,松月边的远山上。”
远山握着罗盘的手猛地一紧。松月边的远山……那是她道号的由来,也是师门一处早已废弃的旧地。
一种荒谬的、令人不安的猜想,如同毒藤,悄悄在她心底滋生蔓延。
事情急转直下,是在一个雷雨交加的深夜。宗门遭遇强敌偷袭,对方似乎对道观布局和阵法弱点了如指掌,留守的弟子伤亡惨重。远山浑身浴血,护着几位师弟妹且战且退,被逼入了后山禁地——那古墓的入口附近。
一道淬着绿光的邪异法器,带着致命的呼啸,直取她身后毫无防备的小师弟后心。远山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眼看救援不及,目眦欲裂。
千钧一发之际——
一股远比墓穴中更加阴寒、更加磅礴的气息,猛地自古墓深处爆发出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偷袭者的动作僵在半空,那邪异的法器上的绿光寸寸熄灭。滂沱的雨线在空中扭曲,停顿。
一抹极致鲜艳的红,无视了空间的阻隔,悄然出现在战场中央。
是冷烛。
她依旧穿着那身嫁衣,但此刻,那红色浓郁得仿佛要滴下血来。她周身缭绕着肉眼可见的黑色阴气,如丝如缕,将她衬托得如同从九幽踏出的鬼神。她甚至没有看那些惊恐万状的入侵者,只是微微抬手。
没有任何声响,那几个强大的敌人,连同他们的法器,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抹去,瞬间化为齑粉,消散在凝固的雨幕中。
幸存的弟子们瘫软在地,望着那道红衣鬼影,恐惧得连惊呼都发不出。
冷烛缓缓转过身,那双蕴藏着千年寒冰与寂灭的眼眸,第一次,清晰地、毫无阻碍地,落在了僵立原地的远山身上。
她踏着虚空,一步步走来,停在远山面前。冰冷的,带着血腥气的手指,轻轻抚上远山剧烈跳动的颈侧脉搏。
“你看,”她叹息般低语,那声音直接钻入远山的魂魄深处,“你总是这样……走到绝路,才肯让我出来。”
远山脑中嗡鸣,一片空白。那些被刻意忽略的细节,那些莫名的熟悉与心悸,那些午夜梦回破碎的松月山影……在此刻轰然汇聚。
冷烛俯身,逼近,苍白的唇几乎要贴上她的耳垂,吐息带着坟墓的阴冷,却又奇异地燃烧着某种灼热的、压抑了百年的疯狂。
“你以为我等的是你那个废物师祖?”她轻笑,带着无尽的嘲弄,与更深沉的、令远山灵魂都为之颤抖的东西。
“远山……”她一字一顿,唤着她的名字,如同诅咒,又如同失而复得的秘宝。
“百年前,亲手将我封印于此的,不就是你吗?”
那不是孽缘。
远山在那双映不出丝毫光亮的、只倒映着自己惊骇面容的眸子里,看到了答案。
是命中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