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的那句呢喃，像一枚投入死寂深潭的石子，在藻荇的心湖中激起了久久无法平息的涟漪。“空落落”——这个词精准地刺中了她竭力掩藏的伤口。那一夜，藻荇在主控室的简易床上辗转反侧，窗外的荧光之河无声流淌，幽蓝的光芒映照着她毫无睡意的双眼，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她这场用过去换取未来的、荒谬的交易。
第二天清晨，藻荇是被生活区传来的、略显生疏的器具碰撞声惊醒的。她几乎是瞬间坐起，心脏因条件反射而收紧。曾经，这声音往往伴随着乱鸣病弱身体的不慎磕碰，或是疼痛难忍时打翻水杯的脆响。她快步走出主控室，看到的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晨曦正手忙脚乱地试图操作那个集成式的食物合成器，健康红润的脸上带着一丝挫败和不服输的劲头。她动作有些笨拙，但充满了活力，嘴里还兀自嘀咕着：“这个按钮……不是调温度的吗？怎么没反应？”
看到藻荇，她像是看到了救星，眼睛一亮：“藻荇博士！你醒了？我想试着弄点热饮，但这个机器好像不太听使唤。”
藻荇沉默地走过去，手指在触控屏上快速点了几下，校准了参数。合成器发出轻微的嗡鸣，开始工作。她注意到晨曦的手指灵活有力，曾经因病痛和治疗而布满针孔、苍白发青的手背，此刻皮肤光滑，透着健康的血色。
“谢谢！”晨曦接过那杯冒着热气的合成营养液，满足地喝了一大口，然后被烫得直吐舌头，模样鲜活而……陌生。
藻荇移开目光，声音平淡：“熟悉设备是好事，但注意安全。很多仪器需要权限和特定知识才能操作。”
“知道啦，博士。”晨曦从善如流，注意力很快又被其他东西吸引，“那个……我们今天要做什么？继续研究外面那条……嗯，‘光河’吗？”她指向观察窗，语气里是按捺不住的好奇。
藻荇点了点头。生存资源需要盘点，但理解他们所处的环境是当务之急。“我需要检查外部传感器的数据，尝试分析那条光带的性质。你……”她顿了顿，看着晨曦那张与乱鸣一般无二、却洋溢着不同神采的脸，“你可以跟着，但务必听从指令，不要触碰任何设备。”
“保证完成任务！”晨曦立刻站直，模仿着某种军人的姿态，脸上带着点儿戏谑的笑容。这略带调皮的神情，是病重的乱鸣后期几乎不曾有过的。
藻荇转身走向主控台，掩饰住内心翻涌的酸涩。
一整天，藻荇都沉浸在数据的海洋里。她调取了所有外部传感器在“事件”发生前后的记录。可见光、红外、紫外、各种粒子流、引力波、空间曲率……数据庞大而混乱。许多读数在“银河坍缩”成光河的那一刻达到了峰值，随后便稳定在一种异常的、无法用现有物理模型解释的状态。
那条光河，它似乎并非由常规物质构成。它不反射特定波长的电磁波，不发射可探测的热辐射，对穿过它的各种探测粒子表现出一种诡异的“透明”与“吸收”并存特性——部分粒子毫无阻碍地穿过，仿佛那里空无一物；另一部分则如同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丝能量涟漪都未曾反馈。
它更像是一个……信息结构？或者说，是某种物理法则被强行扭曲后留下的“疤痕”？
藻荇尝试用不同的数学模型去拟合这些数据，试图找到一丝规律。她投入工作时的那种专注和忘我，几乎让她暂时忘记了身边的“晨曦”，忘记了那蚀骨的疼痛。只有在偶尔抬眼的间隙，看到晨曦正好奇地打量着某个仪器，或者趴在观察窗前，出神地望着窗外那永恒般的幽蓝时，那份尖锐的现实感才会再次袭来。
晨曦很安静，大部分时间只是看着，偶尔会问一些基础的问题，比如“这个屏幕上的曲线代表什么？”或者“我们真的完全联系不到外面了吗？”。她的问题显示出她缺乏相关的专业知识，但逻辑清晰，带着一种未被知识框架束缚的、直截了当的敏锐。
下午，藻荇在分析一段高频引力波背景噪声的异常波动时，遇到了瓶颈。这段波动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周期性，但又夹杂着大量的随机干扰，像是某种信号，却又无法解码。她反复调整着滤波参数，眉头紧锁。
“这里……”一个声音在旁边轻轻响起。
藻荇猛地回过神，发现晨曦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边，正指着屏幕上一处不起眼的、类似谐波震颤的微小图案。
“这个小小的、重复的抖动，”晨曦歪着头，眼神专注，“我好像……在别的地方看到过类似的模式。”
藻荇心中一动：“哪里？”
“就是昨天那些画里。”晨曦说道，“有一张纸上，画了很多混乱的圈和线，但在角落里，有一些很细很密的、像心跳一样的波纹，跟这个……有点像。”
那些画！藻荇立刻起身，几乎是冲到了储物间，翻出了那个纸箱。她快速地将那些充满痛苦挣扎痕迹的画铺在地上，一张张仔细查看。
果然！在其中一张以暗红色和黑色为主色调、画满了破碎棱镜和扭曲人形的画作角落，她用极细的笔触，画下了一连串极其规整的、振幅和频率都固定不变的微小波纹。那波纹的形态，与她刚刚在引力波背景噪声中发现的异常波动，在数学结构上惊人地相似！
她的心跳骤然加速。这些画是她精神濒临崩溃时的无意识产物，是记忆被抹除过程中残留的“精神残响”。如果这波纹图案与外部光河的数据有关联，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她支付代价的过程，她与乱鸣记忆被抽离的过程，并非悄无声息，而是在这个被扭曲的时空结构上，留下了某种……“印记”？或者说，这条光河本身，就与那被献祭的记忆有着最直接的、物理层面的联系？
这个发现让她感到一阵战栗，混合着恐惧和一丝渺茫的、无法言说的希望。
“你看，是不是很像？”晨曦蹲在她旁边，指着画上的波纹，又指了指藻荇终端屏幕上被放大处理的引力波数据段。
“……嗯。”藻荇的声音有些干涩。她抬起头，第一次真正认真地、不带预设痛苦地审视着晨曦。眼前这个人，失去了所有关于过去的记忆，却保留着某种潜在的、对特定模式的直觉？这是乱鸣本身具备的、未被发掘的潜能？还是记忆抹除后产生的某种“副产品”？
“你真厉害。”藻荇轻声说，这句话不完全是对晨曦说的，更像是对着那个已然消失的、名为乱鸣的灵魂的一丝愧悔。如果早一点发现……如果……
晨曦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我就是瞎看看，感觉有点像而已。能帮上忙就好。”
她的笑容依旧纯粹，带着点被夸奖的腼腆。藻荇看着她，心中那个模糊的计划逐渐清晰起来——她必须更深入地研究这条光河，研究它与被抹除记忆的关系。这不仅仅是求生，这或许是她唯一能接近那个已逝去的“乱鸣”的途径。
然而，希望的火苗刚刚燃起，就被现实的冰水兜头浇下。
傍晚时分，藻荇决定尝试一个低功率的主动探测。她启动了实验室一个小型的外部传感阵列，向光河发射了一束极窄频的、能量可控的激光脉冲，并准备了接收其反射或散射信号的设备。
脉冲发射的瞬间，主控室内一切正常。
但几乎就在脉冲触及光河边界的那一刹那——
嗡——！
一阵低沉却穿透力极强的嗡鸣声毫无预兆地响起，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作用于人的鼓膜，甚至更深层的骨骼与神经。整个实验室的灯光猛地暗了一下，随即疯狂闪烁，控制台上的屏幕雪花乱窜，各种参数剧烈跳动，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藻荇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仿佛整个空间都在高频震颤。她下意识地扶住控制台，稳住身形。
“啊！”旁边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叫。
是晨曦。她双手紧紧捂住耳朵，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蜷缩起来，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痛苦。那不是装出来的，而是某种源于生理本能的、剧烈的排斥反应。
“关闭探测！立刻！”藻荇强忍着不适，厉声下令。辅助AI系统执行了指令。
激光脉冲停止。几秒钟后，那诡异的嗡鸣声渐渐消失，灯光恢复正常，屏幕上的数据流也逐渐稳定下来，只剩下零星几个黄色警告标识。
实验室恢复了寂静，但一种紧绷的气氛弥漫开来。
藻荇立刻看向晨曦：“你怎么样？”
晨曦缓缓松开捂着耳朵的手，大口喘着气，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她的眼神还有些涣散，身体微微发抖。“刚……刚才那是什么声音？好难受……头……像要裂开一样……”
藻荇快步走过去，从医疗箱里拿出简易的生命体征监测仪，贴在晨曦的手腕上。数据显示，她的心率在刚才瞬间飙升，血压也有短暂波动，但现在正快速恢复正常。身体的生理指标并无大碍，但那剧烈的反应……
“是探测信号引发了某种……共振或者排斥反应。”藻荇看着监测数据，眉头紧锁。这种反应是针对晨曦个人，还是所有生命体？亦或是……只针对与那被抹除记忆相关的存在？
她回想起那些画，那些混乱线条中透露出的痛苦。难道这光河，不仅承载着被抹除的记忆，还对试图“探测”它的行为，有着直接的、负面的反馈？而晨曦，作为那场记忆献祭的“受益者”和核心关联者，对这种反馈尤为敏感？
“我……我没事了。”晨曦深呼吸了几次，努力平复下来，但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她看向藻荇，眼神里除了惊魂未定，还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藻荇博士，刚才……好可怕。那声音，好像直接在我脑子里响一样……”
藻荇看着她脆弱的神情，那句“博士”的称呼此刻听起来格外刺耳。她应该被安慰，被拥抱，被告诉“别怕，有我在”。就像曾经无数次，她对病中的乱鸣做的那样。
但藻荇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最终只是拍了拍晨曦的肩膀，动作带着显而易见的生疏。“休息一下。以后……尽量避免直接探测。”
她的触碰一触即分，仿佛怕被那健康的、陌生的体温灼伤。
晨曦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疏离，眼神黯淡了一瞬，但很快又振作起来，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
这个小插曲像一道无形的裂痕，横亘在两人之间。藻荇更加清晰地认识到，她们身处的是一个何等诡异而危险的境地。而晨曦，则在健康的身体和未知的恐惧之外，开始隐约感受到一种与藻荇之间、难以言喻的隔阂。
当晚，藻荇再次失眠。她反复回放着主动探测时晨曦那痛苦的反应，回想着画作与数据的诡异关联。她打开个人终端，调出那些她拼命记录、却大多已变成乱码或空白的日志碎片。仅存的几段文字，断断续续，如同风中残烛：
[……她说疼，但我找不到伤口……]
[……参数修正3.7%，记忆节点‘初雪’丢失确认……]
[……为什么是我记得？为什么只有我记得？……]
为什么只有我记得？
这个问题像毒蛇一样啃噬着她的内心。如果所有人都遗忘，痛苦或许会减轻。但唯独她，被留在了这场盛大遗忘的废墟之上，独自面对着所有爱的残骸和痛的烙印。
她鬼使神差地调出了实验室内部的监控记录。不是实验日志，而是生活区和部分通道的日常监控。时间戳定位到“事件”发生前的几个月。
画面里，是她和乱鸣。
病弱的乱鸣靠在休息区的软垫上，脸色苍白，却带着温柔的笑意，看着她在操作台前忙碌。她们低声交谈着什么，监控无法收录清晰的声音，但能看到乱鸣偶尔会因为病痛微微蹙眉，而她会立刻停下手中的工作，走过去，俯身询问，手指轻柔地梳理对方汗湿的鬓发。
还有一段，是乱鸣精神稍好的时候，她们一起在观察窗前看星星。乱鸣指着窗外遥远的某个光点，说着什么，然后转过头，对着她露出一个极其灿烂、毫无阴霾的笑容。那个笑容，与现在晨曦脸上时常出现的、充满活力的笑容重叠在一起，却又截然不同。那个笑容里，有痛苦，有依恋，有对生命短暂的哀伤与珍惜，有对她藻荇……深沉的爱意。
藻荇伸出手指，颤抖地触摸着冰凉的屏幕，触摸着画面里那个对她微笑的、已然逝去的爱人。
泪水无声地滑落，滴落在控制台的金属表面，晕开一小片湿痕。
她看得太投入，太沉浸在过去的幻影里，以至于没有注意到，生活区的方向，一个身影悄然站在阴影中，正静静地看着她。
是晨曦。
她睡不着，想出来找点水喝，却看到了主控室里微弱的光亮，看到了藻荇对着屏幕无声哭泣的样子。屏幕上定格的那个病弱却温柔的女子……是她吗？或者说，是曾经的“她”？
藻荇博士为什么对着“她”哭得那么伤心？那个“她”和现在的自己，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藻荇博士看自己的眼神，总是那么复杂，带着她看不懂的悲伤和……疏远？
晨曦看着藻荇剧烈颤抖却强行压抑着声音的肩膀，心中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再次涌现，这一次，混合了一种细微的、莫名的酸楚。
她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退回了生活区的阴影里，抱着膝盖坐在床上，望着墙壁上倒映的、窗外光河的幽蓝微光，第一次开始真正思考一个她之前刻意忽略的问题——
在她“醒来”之前，在这里，在那个哭泣的物理学家身边，究竟发生过什么？
而她自己，到底是谁？
长夜漫漫，荧光之河依旧在窗外无声流淌，像一条巨大的、由遗忘编织而成的裹尸布，包裹着这座时间的孤岛，以及岛上两个被命运（或者说，被一个疯狂的公式）紧紧捆绑、却又被记忆的鸿沟深深隔绝的灵魂。
藻荇在废墟般的过去中挣扎，而晨曦，则在空茫的现在里，开始触摸到那遗忘之墙冰冷的轮廓。裂痕已经出现，回响开始激荡，这座孤岛上的沉默，注定无法长久维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