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烁那扬起的手，终究没有落下。
它僵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他死死地盯着跪在地上的南承瑾，那双曾经深邃睿智、掌控天下的眼眸，此刻被猩红的血丝布满，里面——是被亲生骨血毫不留情撕开伪装的震怒，是深埋心底最不堪算计被曝于光下的狼狈。
“你……你……”南烁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艰难挤出。“逆子！你竟敢……竟敢如此揣度君父！”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色厉内荏的虚弱。那声暴喝似乎抽空了他大半的气力，扬起的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撑在身旁的紫檀木案几上，才勉强稳住有些摇晃的身形。
案几上那盏早已凉透的茶，被震得漾出圈圈涟漪。
南承瑾脸上没有任何惧色，只有耗尽所有情绪后的平静，甚至带着解脱。他看着父皇那副骤然苍老、失却了所有帝王威仪的模样，心中那片荒芜的冻土，并未生出任何快意，反而弥漫开更深的悲凉。
“儿臣是否揣度，父皇心中……自有明断。那颗‘雪魄丹’，留有线索，经手之人，父皇若愿，一查便知。当日太医院判诊脉之后，看向父皇那欲言又止的眼神……父皇，您真的以为，能瞒过所有人吗？”
“我的每一次暗中算计，父皇不都尽收眼底？从允堂儿时首次动手，父皇你就察觉了。为了维护你眼中的完整计划，维护表面，更为了保护我这个储君，你选择了替我收拾后尾。”
“而这一次，你再次同样选择了我。”
他微微抬起眼帘，目光掠过地上那枚滚落的玉葫芦，那曾是允堂笨拙的心意。
“您选择了保全儿臣的储位，牺牲了允堂的未来。这本是帝王权衡，儿臣……无话可说。可您既做了选择，又何必在事后，做出这般痛心疾首、追悔莫及的模样？允堂走了，不正合了您最初的心意？除去了一切可能影响国本、动摇东宫的不安定之物。”
“您如今这般愤怒，究竟是因为儿臣毁了您的棋局，还是因为……”南承瑾目光直刺南烁那双慌乱躲闪的眼睛，吐出了最致命的一击。
“还是因为您在抚养允堂的十几年里，不知不觉，竟真的对他……生出了你觉得不该有的父子之情？而这份情，让您无法坦然面对自己当初冷漠的抉择，更无法承受他如今决绝离开的后果？”
“住口！朕让你住口！”南烁愤怒低吼。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向后踉跄一步，撞在身后的多宝格上，格子上摆放的一件前朝玉器摇晃了一下，险些坠落。
他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指着南承瑾，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那双眼睛，充满了血丝和被彻底看穿的暴怒。
他所有的伪装、自欺欺人，在这一刻，被南承瑾用最平静的话语剥得干干净净，暴露在这间充满了允堂痕迹的暖阁里。
他确实是那么想的，那么做的。
那颗雪魄丹的存在，是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污点。他确实在那一刻，权衡利弊后，选择了太子，牺牲了那个会雕玉葫芦、会扑进他怀里撒娇的幼子。
他确实以为一切都在掌控，以为允堂会像以往一样，哭过闹过，最终还是会依赖他这个父亲。
可他算错了一步。
他算错了允堂的刚烈，算错了那孩子心中对纯粹情感的执拗。
如今，报应来了。来自他亲手培养的储君，用最了解他的方式。
“滚……”南烁闭上眼，不愿再看南承瑾。“给朕……滚出去……”
南承瑾看着父皇那瞬间佝偻下去的背影，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的模样，心中并无半分胜利的喜悦。
缓缓地从冰冷的地面上站起身。
膝盖因为长跪传来刺骨的麻木和疼痛，但他毫不在意。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枚躺在地上的玉葫芦，又看了看背对着他的父皇，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转身，一步一步，走出了北暖阁。
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内里那片狼藉与破碎。
南承瑾站在殿外的廊下，秋日高远的天空湛蓝如洗，阳光明媚得有些刺眼。他却只觉得周身冰冷，那阳光照在身上，没有丝毫暖意。
他赢了这场对峙吗？或许。
他撕开了父皇的伪装，逼他面对了自己不愿面对的事实。
可他输掉的，是父子之间最后一点温情，是那个会跟在他身后、甜甜叫着“太子哥哥”的弟弟，或许……还有他自己心中，某些未曾完全泯灭的东西。
他抬头望向宫墙之外，目光复杂难辨。
而暖阁内，在南承瑾离开后，陷入了寂静。南烁背对着门口，撑着多宝格，许久未有动作。
直到一声压抑不住带着血腥味的咳嗽从他喉间涌出，他才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转过身，脸色灰败，踉跄着走到那枚玉葫芦前，弯下腰，想要将它拾起。
那曾经在他掌心显得小巧玲珑的物件，此刻却重得他几乎拿不稳。
他的手指颤抖着，触碰着那温润的玉石，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小小的孩子，仰着红扑扑的脸蛋，将这份稚拙的礼物捧到他面前，眼睛里满是星辰般的光亮。
“允堂……”他喃喃地，无声地念出这个名字。
手上紧紧攥着那枚玉葫芦，指甲几乎要掐进玉石里，高大的身躯沿着多宝格缓缓滑落，最终无力地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苍白失神的脸上，照在他手中那枚小小的、再送不回去的玉葫芦上。
空旷的暖阁里，只剩下帝王沉重痛苦的喘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