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西市靠角落的一个不起眼位置,允堂和东远已经支起了一个简陋的摊子。
一块洗刷干净的旧门板搭在两个矮凳上,便是他们的操作台。
上面摆着小炭炉、熬糖的小铜锅,几块光滑的青石板,以及一捆削好的竹签。
旁边立着一个粗糙的木架,上面稀稀拉拉地插着几只勉强成形的糖画——歪扭的小鱼,轮廓模糊的蝴蝶,还有几个最简单的桃子、葫芦。与周围那些花样繁多、技艺娴熟的老摊贩相比,他们的“作品”显得格外寒酸稚嫩。
允堂穿着一身过于宽大的粗布旧衣,更衬得他身形单薄。
他低着头,专注地看着眼前翻滚的糖稀,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他的右手手腕依旧缠着干净的布条,动作时能看出明显的凝滞和小心翼翼。
东远则有些紧张地站在一旁,不时用袖子擦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眼睛警惕地扫视着过往的行人。
他既盼着有人来光顾,又害怕有人认出他们,心情复杂得像一团乱麻。
“糖画——好看的糖画——”东远鼓起勇气,学着旁边摊贩的调子叫卖了一声,声音却细弱蚊蝇,很快淹没在市集的喧嚣里。
偶尔有带着孩子的妇人被糖画的甜香吸引过来,但看到木架上那些实在算不上美观的成品,又看看摊主是个脸色苍白、手腕似乎还不利索的半大少年,大多摇摇头便走开了。
有一个淘气的小男孩指着那条“残疾”的糖鱼咯咯直笑,被他母亲低声斥责着拉走了。
允堂沉默地看着这一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握着糖勺的手指,因为用力紧握青筋明显。
他早已不是那个众星捧月的皇子,如今连一个铜板的生意,都做得如此艰难。
“公子……”东远看着小主子沉默的侧脸,心疼得厉害,“要不……咱们收摊吧?今日……今日天气不好。”
允堂摇了摇头,声音平静。“再等等。”
他重新舀起一勺糖稀,手腕带着细微的颤抖,开始又一次尝试。这一次,他画的是一个简单的元宝。糖液在石板上缓慢流淌,勾勒出大致轮廓,虽然边缘依旧不够圆润,但比之前的作品已经好了太多。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体面、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停在了摊前,他打量了一下木架上的糖画,目光在安生脸上停顿了一瞬,随即笑问。
“小哥,你这糖画怎么卖?”
东远眼睛一亮,连忙回复。
“简单的三文钱,复杂点的五文!”
那管家点了点头,指着允堂正在画的这个元宝。“这个呢?”
“这个……三文!”东远赶紧说。
“成,就要这个了。”
管家爽快地掏出三枚铜钱,放在门板上。那铜钱落在木板上的声音,清脆真实。
允堂恰好完成了最后一笔,他用竹签小心翼翼地粘好糖画,递给那管家。
这是他开张的第一笔生意。
“谢……谢谢。”
管家接过糖画,笑了笑,没再多说,转身便汇入了人流。
东远拿起那三枚还带着体温的铜钱,激动得手都有些抖。
“公子!咱们……咱们赚到钱了!”
允堂看着那三枚小小的铜钱,心中百感交集。
这三文钱,在以往还不够他殿里随意打赏一个小太监的数目,此刻却重逾千斤。这是他凭借自己这双残破的手,在这宫外挣来的第一份生机。
他轻轻“嗯”了一声,一直紧绷的嘴角松动了一丝。
……
皇宫,御书房。
张敬轩垂手侍立,将西市眼线汇报的情况,一字不落地禀报给南烁。
“陛下,公子……他,今日在西市摆摊卖糖画,巳时三刻,做成了第一笔生意,卖了一个元宝样式的,得了三文钱。”
南烁正在批阅奏折的朱笔猛地一顿,一滴浓重的朱砂滴落在明黄的绢帛上,迅速晕染开一小团刺目的红。
他抬起眼,眸色深沉如夜。
“三文钱……”他低声重复了一遍,那声音里听不出是喜是怒。他想象着那个画面——他曾经千娇万宠的儿子,站在嘈杂的市井中,用那双本该持玉笏、抚瑶琴的手,小心翼翼地接过三枚沾着市井尘灰的铜钱……
一股酸楚冲上他的鼻腔,他迅速低下头,借由查看奏折掩饰住眼中翻涌的情绪。
南烁的手指紧紧攥着那支御笔,指节根根分明。
“还有呢?”
“公子……似乎很高兴。虽然……虽然糖画做得还不算好,看的人多,买的人少。但公子……很坚持。”张敬轩低垂着头斟酌着用词回复。
高兴?因为他挣到了三文钱?
南烁的心像是被无数细密的针扎过,泛起绵密而持久的疼痛。
挥了挥手,示意张敬轩退下。
御书房内重归寂静。
南烁却再也无法集中精神处理政务。
那三文钱,在他的脑海里徘徊不定。他给予过允堂世间最极致的荣华,如今,那孩子却为三文钱而“高兴”。这巨大的反差,像最尖锐的讽刺,嘲笑着他身为父亲的失败,嘲笑着他那所谓的“帝王权衡”。
他靠在龙椅背上,闭上眼,眉宇间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挣扎。
东宫。
南承瑾也得到了消息。
当听到“三文钱”、“糖画摊”这些字眼时,他正在用早膳。手中的银箸“哐当”一声掉落在精致的瓷盘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脸色变得有些苍白难看,胸口剧烈起伏,喉咙像有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绣墩。
三文钱……糖画……
那些他曾经不屑一顾的东西,如今却和他那个光风霁月、被他亲手推入深渊的弟弟联系在一起。
他仿佛能看见允堂站在尘土飞扬的街边,对着每一个可能的顾客,露出小心翼翼、甚至带着一丝乞求的眼神……
“出去!”南承瑾对着禀报的心腹厉声喝道,声音嘶哑变形。
殿内只剩他一人。
南承瑾踉跄着走到窗边,双手死死抓住冰凉的窗棂,手背上青筋暴起。阳光照在他脸上,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悔恨在他心上疯狂流窜。
他以为去除掉允堂身边对他而言的威胁便能高枕无忧,他没打算杀了允堂的。怎么就到了现在这个地步,那份愧疚和想象中允堂受苦的细节,会成了日夜啃噬他心灵的毒虫,比任何政敌的明枪暗箭都让他难以承受。
他依旧是尊贵的太子,可他现在却觉得自己像个被困在华丽牢笼里的囚徒,永世不得解脱。
宫墙内外,阳光普照。
市井的喧嚣与宫廷的死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个名叫允堂的少年,在尘埃中挣扎求存,用三文钱证明着自己的顽强。
而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里,曾经主宰他命运的人,却各自被困在权力的枷锁和良心的谴责中,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