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像一头沉默的钢铁巨兽,安静地匍匐在胡同的阴影里。它光亮的漆面反射着夕阳冰冷的光,与周遭灰扑扑的砖墙、晾晒的旧衣格格不入,散发出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王建国的心脏像是被那冰冷的车门狠狠夹了一下,骤然缩紧。他认得从车上下来的那个中年男人——市革委会办公室的刘干事,上次老孙家事件时,他就站在保卫科干部身后,眼神锐利,一言不发,却比那些大声呵斥的人更让人心底发毛。
他怎么会来?而且去的还是…斜对面老吴家?
老吴家是胡同里的老住户,男人在文化局工作,是个老实巴交的知识分子,平日里话不多,带着眼镜,喜欢摆弄些花鸟鱼虫。他家怎么会和市里的人扯上关系?而且还是刘干事亲自上门?
王建国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假装系鞋带,眼角余光却死死盯着斜对面的动静。
老吴很快开了门,看到门外的刘干事,明显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慌乱,连忙将人让了进去,门随即关上,隔绝了外面的视线。
王建国的心跳得更快了。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迅速缠绕上他的心脏。他不敢多停留,低着头,快步走回自己家,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着气,脸色难看至极。
“怎么了?建国?”李素芬正在灶台边做饭,看到丈夫这副模样,吓了一跳。
“市里…刘干事…去了老吴家…”王建国声音干涩,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慌。
“刘干事?他去老吴家干什么?”李素芬也是一愣,随即脸色也白了。在这个年代,被这种身份的人私下找上门,通常都不会是什么好事。
“不知道…但我总觉得…心慌得厉害…”王建国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撩开窗帘一角,看向斜对面。老吴家的门窗紧闭,静悄悄的,像一口沉默的棺材。
这种寂静,比喧闹更让人不安。
晚饭食不知味。王清阳似乎也感受到了家中压抑的气氛,比平时更加沉默,乖乖地吃着饭,那双被符咒遮掩的眼睛低垂着,看不清情绪。
夜幕降临,胡同里亮起零星灯火。老吴家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王建国和李素芬坐立难安,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声响,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让他们心惊肉跳。
直到晚上九点多,对面才传来开门声。王建国立刻凑到窗边,只见刘干事从老吴家出来,脸色平静,看不出喜怒。老吴跟在他身后,点头哈腰地送客,但在车灯扫过的瞬间,王建国清晰地看到老吴那张脸苍白如纸,额头上全是冷汗,镜片后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一丝挣扎?
刘干事上了车,黑色的伏尔加无声地滑入夜色,消失不见。
老吴在门口呆呆地站了很久,才失魂落魄地退回屋里,关上了门。
这一夜,王建国和李素芬几乎一夜未眠。
第二天,胡同里似乎一切照旧。但王建国敏锐地感觉到,气氛有些微妙的不同。
几个平时喜欢聚在一起闲聊的家庭主妇,今天却有些沉默,交换眼神时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诡异。看到他出来,她们会立刻停止交谈,露出不太自然的笑容。
去公共水龙头打水时,平时关系还不错的邻居,目光也有些躲闪,匆匆接了水就离开,不像往常那样唠几句家常。
一种无形的隔阂和紧张感,像无声的潮水,在胡同里悄然蔓延。
王建国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几乎可以肯定,刘干事的到来,绝对和自己家有关!老吴…很可能说了什么!
中午时分,这种不祥的预感得到了证实。
老吴媳妇,一个平时很和气的中年妇女,红着眼圈,提着一小篮鸡蛋,敲响了王建国家的门。
李素芬开了门,看到她这副模样,愣了一下:“吴家嫂子,你这是…”
老吴媳妇把鸡蛋篮子往李素芬手里一塞,声音带着哭腔和浓浓的愧疚:“素芬妹子…建国兄弟…我对不住你们…这鸡蛋…给你们家清阳补补身子…”
李素芬心里咯噔一下,强笑道:“嫂子你这是说的啥话…快进来坐…”
“不坐了不坐了…”老吴媳妇连连摆手,眼泪掉了下来,“俺家老吴…他…他也是没办法…昨天市里那个刘干事来…把他叫去问话…吓唬他…说…说要是包庇封建迷信…就是思想有问题…要停职审查…还要牵连孩子…”
王建国听到动静走过来,听到这话,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老吴媳妇不敢看他的眼睛,低着头啜泣道:“…老吴胆子小…被吓破了胆…就…就把之前…之前听到清阳说的那些话…还有…还有建国兄弟你前几天晚上总出去…的事…都…都说了…刘干事还让他…让他以后多注意你们家的动静…随时汇报…”
她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穿了王建国最后一丝侥幸!
果然!果然是老吴!他不仅说出了清阳的“胡话”,还注意到了自己夜出寻找白胡堂的行踪!而且,还被要求成了眼线!
“嫂子…你…你们…”李素芬气得浑身发抖,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们也没办法啊!”老吴媳妇哭道,“老吴要是丢了工作,我们家可怎么活啊…孩子以后前途也毁了…刘干事说…说只要配合工作…就没事…我们也是被逼的啊…”
她说完,像是无颜再待下去,捂着脸哭着跑回了自己家。
王建国和李素芬僵在原地,如坠冰窟。篮子里的鸡蛋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们喘不过气。
被盯上了!被彻底盯上了!不仅之前的事情被坐实,而且家里还被安插了一个随时汇报的眼线!这简直是在他们头顶悬了一把随时可能落下的铡刀!
“怎么办…建国…怎么办啊…”李素芬瘫坐在凳子上,绝望地哭泣,“这日子…没法过了…”
王建国双目赤红,拳头攥得死死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愤怒、恐惧、背叛感、无力感…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没想到,最大的威胁,并非来自那些诡异莫测的邪祟,而是来自身边朝夕相处的邻居,来自这令人窒息的世俗规则!
接下来的几天,王建国一家仿佛被孤立了。邻居们看他们的眼神更加怪异,带着审视、警惕,甚至一丝幸灾乐祸。连平时会和清阳打招呼的孩子,都被大人严厉禁止靠近他们家。
老吴夫妻更是躲着他们走,偶尔碰面,也是眼神闪烁,仓惶避开。
一种令人窒息的孤立和恐惧,笼罩了这个小小的家。
王建国不敢再有任何异常的举动,每天机械地上班下班,不敢晚归,不敢和任何陌生人接触。李素芬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天担惊受怕。王清阳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种压抑,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常常一个人抱着膝盖坐在炕上,一坐就是半天。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王建国被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抓挠声惊醒。
声音似乎来自…窗外?
他一个激灵,悄悄披衣下炕,凑到窗户边,撩开窗帘一角向外望去。
月色昏暗,院子里空无一物。
但那抓挠声却依旧持续,很轻微,却异常清晰,仿佛就在窗根底下。
王建国心中起疑,难道是那些东西又来了?它们应该惧怕灵须才对…
他屏住呼吸,仔细倾听。
那抓挠声…似乎还夹杂着一种极低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不像动物,更像是…人的声音?
王建国汗毛倒竖,轻轻拔开插销,将窗户推开一条小缝,压低声音喝道:“谁?!”
抓挠声和啜泣声戛然而止。
院子里死寂一片。
王建国等了一会儿,没有任何动静。他皱了皱眉,刚想把窗户关好。
突然!
一张惨白浮肿、沾满泥污的脸猛地从窗台下探了上来!几乎与王建国脸贴脸!
那双眼睛空洞无神,嘴角却咧着一个极其诡异的笑容!
是老吴!
王建国吓得魂飞魄散,猛地向后倒退一步,差点惊叫出声!
窗外的“老吴”发出“咯咯咯”的怪笑声,声音尖利扭曲,完全不是他平时的嗓音:“看见啦…看见啦…都看见啦…烧纸…念咒…狐狸毛…嘿嘿…汇报…都要汇报…”
他一边怪笑,一边用指甲疯狂地抓挠着窗户玻璃,发出刺耳的噪音!
“你疯了!老吴!”王建国又惊又怒,压低声音吼道。
但窗外的“老吴”根本不理他,只是不停地怪笑、抓挠、重复着“看见啦”、“汇报”之类的话,神情癫狂,显然极不正常!
王建国瞬间明白过来!老吴这不是装的!他是被什么东西迷了心窍!或者说…被什么东西上了身!来找自己麻烦了!
是那些邪祟!它们果然不肯罢休!见世俗的压迫见效慢,竟然用这种邪门的方式,操控老吴直接上门恐吓!
必须制住他!不然把邻居都吵醒,后果不堪设想!
王建国也顾不上害怕,猛地推开窗户,就想伸手去抓住老吴。
然而,就在他手伸出去的瞬间,“老吴”的怪笑声猛地停止!他脸上的诡异表情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恐惧,仿佛看到了什么无比可怕的东西!
他猛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烫到一样,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去,手脚并用地翻过矮墙,瞬间消失在黑暗的胡同里,只留下一地狼藉和若有若无的腥臊气。
王建国僵在原地,惊疑不定。怎么回事?老吴怎么突然跑了?他看到了什么?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向屋内——
只见炕上,原本熟睡的王清阳不知何时坐了起来。
他闭着眼睛,似乎还在睡梦中,但小小的身体却散发着一种极其微弱的、却冰冷威严的气息。
而他枕边那根洁白的老祖宗灵须,正散发着淡淡的、月华般的光晕,将他笼罩其中。
刚才…是这灵须的气息惊退了被附身的老吴?
王建国松了口气,连忙关好窗户,心有余悸。看来这灵须确实能护宅辟邪。
但他还没来得及庆幸,目光落在儿子身上时,瞳孔猛地一缩!
只见睡梦中的王清阳,那双被符咒遮掩的眼睛眼皮之下,竟然隐隐透出两点微弱的…金色光芒!
虽然极其黯淡,一闪即逝,但王建国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与此同时,王清阳无意识地咂了咂嘴,发出一句模糊不清的梦呓:
“…白哥哥…说…”
“…吴伯伯身上…趴着个…戴帽子的…黑影子…” “…影子怕…你枕头下面的…亮晶晶…” “…但它…去找…更厉害的…来了…”
梦呓声渐低,他再次陷入沉睡,眼下的金光和那丝威严气息也瞬间消失,仿佛只是错觉。
王建国却如遭雷击,浑身冰冷地僵在原地!
戴帽子的黑影子?附身老吴?怕灵须?去找更厉害的来了?
儿子在梦中所见…那位“白哥哥”的警告…
更大的灾祸,还在后面!
而这一次,灾难的引信,已然被点燃。
不仅来自阳世的窥探和背叛,更来自阴邪的疯狂反扑!
祸起萧墙,内外交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