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零年，吉林长春，腊月二十三。
北风卷着雪沫子，呼呼地刮过红旗街两旁的光秃秃的杨树枝桠，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无数冤魂在低泣。天阴沉得厉害，才下午四点多，夜色就已迫不及待地吞噬了整座城市。零星灯火在厚重的夜幕和飞雪中顽强地闪烁着，昏黄而微弱。
王建国推着二八大杠，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没过脚踝的积雪里，车把手上挂着的两条猪五花和一小布袋冻梨随着车身的摇晃而晃荡着。他缩着脖子，厚厚的棉帽子下，一张脸冻得通红，眉毛和胡茬上都结了一层白霜。
“这鬼天气…”他嘟囔了一句，呵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吹散。
今天是北方小年，他特意请了假早早从第一汽车制造厂下班，去副食商店排了老长的队，才买上这年货。妻子李素芬怀胎十月，临盆就在这几日，他想着包点酸菜猪肉馅饺子给她解解馋。
刚拐进自家住的胡同口，邻居赵婶就慌里慌张地跑了过来，差点和他撞个满怀。
“建国！你可算回来了！快，快回家！素芬要生了！疼得不行了！”赵婶气喘吁吁，脸不知是冻的还是急的，通红一片。
王建国脑子“嗡”的一声，手里的冻梨袋子“啪”地掉在雪地里也顾不上了，推着自行车就往院里冲。自家屋门口围了好几个人，七嘴八舌的，屋里传出妻子压抑却痛苦的呻吟声。
“让让！让让！”王建国拨开人群冲进屋。
一股热浪夹杂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小小的屋子里，炉火烧得正旺，李素芬躺在炕上，头发被汗水浸湿，黏在苍白的额头上，她咬着嘴唇，双手死死攥着身下的褥子。接生婆孙奶奶正挽着袖子，指挥着赵婶端热水。
“建国…你回来了…”李素芬看到他，虚弱地扯出一丝笑容，随即又被一阵剧痛攫住，身体猛地绷紧。
“咋样了？孙奶奶？”王建国的心揪紧了，手足无措地站在炕边。
“头胎，慢着呢！”孙奶奶经验老道，语气还算镇定，“宫口才开六指，且得熬一阵。你去外屋等着，别在这儿添乱！”
王建国被赶到了外屋，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转来转去。屋外的风似乎更大了，拍打着窗户纸，发出噗啦啦的响声。时间一点点流逝，屋里李素芬的呻吟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高亢，最终变成了难以抑制的痛呼。
王建国的心随着那一声声痛呼一抽一抽的。夜幕彻底降临，漆黑如墨，只有狂风呼啸不止。
突然，里屋李素芬发出一声极其凄厉的惨叫，紧接着，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死一般的寂静。
王建国浑身血液都快冻住了，他猛地冲向内屋门口：“素芬！咋了？！”
就在他的手碰到门帘的前一瞬——
“哇——！”
一声极其响亮、甚至有些尖锐刺耳的婴儿啼哭，猛地划破了寂静！
这哭声异常响亮，穿透力极强，竟似乎暂时压过了屋外的狂风声。王建国先是一愣，随即巨大的狂喜涌上心头，他一把掀开门帘。
孙奶奶正倒提着一个血糊糊、浑身青紫的小婴儿，熟练地拍打着后背。婴儿四肢有力地蹬动着，哭声一声高过一声，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是个带把儿的！母子平安！”孙奶奶脸上笑开了花，扯过准备好的软布开始擦拭婴儿的身子。
王建国扑到炕边，紧紧握住妻子冰凉的手。李素芬疲惫至极，却努力朝他笑了笑，眼角滑下欣慰的泪水。
“生了就好，生了就好…”王建国喃喃道，感觉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他看向那个还在奋力啼哭的儿子，小家伙声音洪亮，中气十足，看来身体不错。
赵婶在一旁帮忙收拾，笑着打趣：“哎呦喂，这小子，嗓门真亮！将来准是个唱戏的好材料！”
然而，这份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
孩子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在哭。擦干净了，包裹好了，送到母亲怀里吃奶，他依旧在哭。不是那种新生儿常见的微弱猫叫，而是声嘶力竭、仿佛带着某种巨大惊恐和痛苦的嚎啕大哭。小脸憋得紫红，小小的身体在襁褓里剧烈地颤抖。
“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李素芬担忧地轻轻拍抚着孩子，试图用乳头安抚他，但婴儿只是扭开头，哭得几乎喘不上气。
孙奶奶检查了一遍：“没事儿，手脚齐全，脐带扎得好好的，兴许就是性子急，哭累就睡了。”
王建国也凑过去，笨拙地哄着：“哦哦，不哭了，不哭了，爸爸在这儿呢。”
可无论怎么哄，孩子的哭声没有丝毫减弱，反而因为接触到生人的气息（王建国身上的寒气烟味）而哭得更加厉害。那哭声钻进人的耳朵里，让人莫名的心烦意乱，坐立不安。
屋外的风似乎应和着这哭声，越发狂暴起来，卷着雪片疯狂地抽打着门窗。炉火明明烧得很旺，屋里却莫名地泛起一丝丝寒意。
“邪门了…”赵婶搓了搓胳膊，“这孩子哭得…咋让人心里这么毛得慌呢？”
孙奶奶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了，她皱着眉，看着那个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的婴儿，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孩子的哭声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已经持续哭了一个多小时。李素芬开始焦虑落泪，王建国急得满头大汗，却又无计可施。屋里喜庆的气氛早已荡然无存，被一种无形的焦灼和隐隐的不安所取代。
“不行，得想个法子！”王建国猛地站起来，“再这么哭下去，孩子非得哭坏不可！我去请刘姥姥！”
刘姥姥是这片胡同里年纪最大、也最有名望的神婆，据说年轻时顶过香火，能看事。平日里谁家孩子受了惊吓夜啼不止，或者遇到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怪事，都会去找她。王建国本是受过新式教育的人，不太信这些，但此时此刻，看着哭得快要昏厥的儿子，他只能病急乱投医。
“这大晚上的，又下这么大雪…”李素芬有些犹豫。
“顾不了那么多了！”王建国穿上大棉袄，戴上帽子，一把推开门。
狂风裹挟着雪片瞬间倒灌进来，吹得人睁不开眼。王建国眯着眼，一头扎进门外那片漆黑的风雪夜里。地上的积雪已经很厚，每迈出一步都十分艰难。寒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但他顾不得这些，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胡同最深处的刘姥姥家挪去。
刘姥姥家窗户漆黑，王建国用力拍打着木门，拍了许久，里面才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和一声苍老的问询：“谁啊？”
“刘姥姥！是我！红旗街27院的王建国！我媳妇生了，孩子哭得不行，求您给去看看！”王建国几乎是吼着才能让声音在风声中传进去。
又过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刘姥姥披着一件旧棉袄，提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昏黄的光线映着她满是皱纹的脸。她眯着眼打量了一下王建国，侧身让他进了屋。
屋里比王建国家冷清不少，有一股淡淡的香火和草药混合的味道。王建国简短急促地说明了情况。
刘姥姥静静地听着，昏花的老眼里没有任何波澜。等王建国说完，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哭声…是不是特别亮，特别尖，听着不像奶娃娃，倒像是…受了多大冤屈似的？”
王建国一愣，连忙点头：“对对对！就是这样！您怎么知道？”
刘姥姥没回答，只是深深叹了口气，喃喃自语：“唉…该来的，还是躲不过…”
她转身走到里屋炕边的一个老旧木柜前，颤巍巍地打开锁，从最底层取出一个小布包，仔细地揣进怀里。
“走吧，去看看。”她提起煤油灯。
两人再次投入风雪之中。回去的路似乎更加艰难，风刮得更猛，雪片迷得人几乎看不清路。王建国搀扶着刘姥姥，艰难地前行。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四周的黑暗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窥视着他们，那风声里，似乎也夹杂着一些别的、细微的、难以辨别的声响。
总算到了家。一进门，那婴儿撕心裂肺的哭声瞬间充斥了耳膜，比之前似乎更加凄厉。
刘姥姥脱下沾雪的外衣，走到炕边。煤油灯的光线摇曳不定，映得婴儿哭得扭曲的小脸明明灭灭。
李素芬和赵婶像是看到了救星，连忙让开位置。
刘姥姥并没有立刻去抱孩子，而是站在炕边，眯着眼睛，仔细地打量着啼哭不止的婴儿。她的目光异常专注，仿佛不是在打量一个新生儿，而是在审视着什么别的东西。她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凝重，眉头紧紧锁起。
看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伸出手，那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的手指，轻轻拂过婴儿的额头、眼皮、胸口…
说来也怪，就在她那冰凉的手指触碰到婴儿皮肤的一刹那，孩子的哭声竟然猛地顿了一下，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噎气般的抽泣。
屋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但仅仅是一刹那。
紧接着，婴儿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几乎能刺破耳膜的尖锐哭嚎！小小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像是抗拒着某种无形的触碰！
与此同时——
砰！砰！砰！
屋外，狂风猛地加剧，疯狂地撞击着门窗，仿佛有无数双手在外面拼命拍打！炉火像是被无形的手压了一下，火苗骤然矮了下去，颜色变得幽蓝闪烁，屋里光线猛地一暗，温度骤降！
“呀！”赵婶吓得惊叫一声，差点打翻水盆。
王建国也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刘姥姥的手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回来，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脸色在幽蓝闪烁的炉火下变得惨白如纸，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骇和难以置信。
她死死盯着那个哭声震天、仿佛与屋外狂风邪火呼应着的婴儿，嘴唇哆嗦着，用几乎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颤抖着吐出一句话：
“仙…仙缘…这…这是哪位老祖宗看上的苗子…可这…这明明是…死劫啊！”